「我在這裡只獃
3天,做做檢查,」阿霞甩了一下手。她的另一隻手不得不一直按着或者神着敞開的領子。「給穿這種不像樣子的病號衫,真丟臉!在這地方位上一個禮拜,非發瘋不可……可你是由於什麼而到這裡來的?」
「我?……」焦姆卡咂了咂嘴唇。關於腿麼,他倒也是想談談,而且要談得有來龍去脈,不喜歡三言兩語。「我的一條腿上…」
至今,「我的一條腿上」這句話,對他來說是意味深長而又痛苦的。但面對著心情輕鬆的阿霞,他已開始懷疑,這一切究竟是不是那麼嚴重。於是他几乎像談到工資那樣,不好意思地談了談腿。
「醫生們是怎麼說的?」
「明擺着…他們嘴上不說…可是正打算把腿截去……」
他臉色晦暗,說完了這句話便望着阿霞那容光煥發的面孔。
「你說什麼呀!!」阿霞像對老朋友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頭。「怎麼能把一條腿截去呢?他們發瘋了不成?是不想治罷了!說什麼你也別答應!活着只有一條腿,還不如死了好,你說呢?你要是成為一個殘廢,還談什麼生活
2人活着是為了幸福!」
是的,她當然又是對的!拄着條枴杖還談得上什麼生活?就拿這會兒來說吧,他跟她坐在一起,可是枴杖能往哪兒放呢?那半截腿又怎麼擺?……再說,他連椅子也搬不來,這還得她替他搬。不,缺一條腿根本談不上生活。
人活着是為了幸福。
「你早就來這裡了嗎?」
「你是問多少天?」焦姆卡心裡算了一下。「
3個禮拜。」
「太可怕了!」阿霞聳了聳肩。「多悶得慌!沒有收音機,也沒有手風琴!我能想像得出病房裡都會談論什麼!」
這一來,焦姆卡更不想如實告訴她,說自己整天都在用功學習。他所珍視的一切,都頂不住阿霞嘴裡吹出來的快速氣流,此刻它們似乎被誇大了,甚至變成虛假的了。
焦姆卡冷冷一笑(其實他內心裡一點也沒有冷笑之意),說道:
「比方說,剛纔大家就在議論,人們靠什麼活着?」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人們活着是為了什麼」
「嘿!」對任何問題阿霞都能回答。「老師也曾給我們出過這樣的作文題:『人活着是為了什麼?』。還給了提綱:關於種植棉花的農民,關於擠奶員,關於國內戰爭時期的英雄以及對保爾·柯察金的功勛、對馬特洛索夫的功勛你持什麼態度……」
「那你持什麼態度呢?」
「這還用問嗎?意思是:你自己會不會那樣做。一定得表態。我們就都寫:我們也會那樣做。臨近畢業考試了,何必把關係搞壞?可薩什卡·格羅莫夫問:『我能不能不這樣寫,而按自己的想法?』老師對他說:什麼『按自己的想法』,我看你敢不敢!會讓你體會一下得一分的滋味!……有一個調皮的女生寫得很逗:『我還不知道,我愛還是不愛自己的祖國。』
老師當即聲嘶力竭地喊道:『這思想太可怕!你怎能不愛自己的祖國?』『是的,我也許愛它,但並不確切知道。這需要驗證。』『沒什麼要驗證的!你在吃母奶的時候就應當把對祖國的愛也吮進去!你得重寫,並且在下一堂課之前寫好!』這個女老師我們管她叫蛤模。她進教室的時候,從來沒有笑意。
這也不難理解,她是個老處女嘛,個人生活不如意,就把怨氣往我們身上出。她尤其不喜歡俏麗的女生。」
阿霞是順口說出了這話的,她堅信臉蛋兒不同,價值也不同。顯然,她沒有經歷過疾病、疼痛、折磨、吃不下和睡不着的任何一個階段,還沒有失去嬌嫩的容光和紅潤的臉色,她只不過是從那些個健身廳和練舞場上跑來作
3天檢查的。
「那麼好的老師呢,有嗎?」焦姆卡問,這只是為了讓她繼續講點什麼,不至于沉默,而他就可以不停地看她。
“沒,沒有!全都是些生悶氣的火鷄!唉,學校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已回·回@談都不想談廣
她那活潑樂觀的談吐也感染了焦姆卡。他已不再感到拘束,而是舒展自如,坐在那裡懷着感激的心情聽她閒聊。不論什麼問題,他都不想跟她爭論,對一切他都願意違背自己的信念而同意她的見解:比如活着是為了幸福,又比如不能同意把腿截去。怎奈腿使他感到啃嚙似的疼痛,這疼痛纏擾着他,使他不知怎樣擺脫——截去半條小腿?截到膝蓋?還是半條大腿?由於這條腿,「人們靠什麼活着?」的問題對他來說仍然是個主要的問題。
於是他問道:
「說真的,你是怎麼想的呢?人活着是……為了什麼?」
可不,這個黃毛丫頭什麼都明白!她那有點兒泛綠色的眼睛望瞭望焦姆卡,似乎不相信他是認真地在問,而是故意在返弄她。
「能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愛唄!」
為了愛!……連托爾斯泰也說過「為了愛」,可那是什麼意義上的愛呢?老師也要求他們回答說「為了愛」,那又是什麼意義上的愛?焦姆卡畢竟習慣于刨根問底和獨立思考。
「但是,要知道……」他聲音嘶啞地說(話雖然是很簡單的,但畢竟不便于說出口),「愛情……愛情還並不等於全部生活。這只是……偶爾才有。從一定的年齡開始,到了一定的年齡為小,」
「你說從什麼年齡開始?從什麼年齡開始?」阿霞氣呼呼地請問,彷彿他侮辱了她。「我們這種年齡一切都是甜蜜的,還要等到什麼時候?除了愛情,生活中還會有什麼?」
從她揚起的兩道眉毛可以看出,她是那麼自信,簡直不容反駁,而焦姆卡也沒反駁什麼。是的,他只是要聽,而不是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