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腿疼。」
是的,新來的病員邁步時有一條腿特別小心,可他的體態簡直可以跟冰上舞蹈演員媲美。
新來病員的床已經鋪好了,真的,他好像是為了讀書專程而來的,他立刻把
5本書擺在窗檯上,而第六本他埋頭看了起來。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講,看了有一個小時的書,隨後被叫到醫生那裡去了。
焦姆卡也在用功看書。先是讀立體幾何,還用鉛筆搭圖形。可是定理怎麼也進不了他的頭腦。而各種圖形,無論是直線的截距還是鋸齒狀的截面,都總是提醒和暗示焦姆卡那件事。
這時他便拿起一本比較容易讀的書——得過史達林獎金的《活水》。各種書出得很多,誰也來不及將它們都讀完,而哪一本你讀了,卻又覺得不如不讀。不過焦姆卡還是有一個宏偉藍圖,至少要把獲得史達林獎金的書都讀一遍。這樣的書每年都有近
40本,焦姆卡還是來不及讀完。
在焦姆卡的頭腦裡,甚至書名也混淆在一起。概念也搞糊塗了。他剛剛掌握了一條——對事物要進行客觀分析,就是說要看到事物在生活中的本來面貌,可是隨即讀到有人罵一位女作家的文章,說她「陷入了站不住腳的、愈來愈不能自拔的客觀主義泥淖之中」。讀着《活水》,焦姆卡總也閙不清楚,怎麼自己的心也像書中那麼乏味和煩悶。
他心中茫然若失的感覺漸漸增強。莫不是他想找人商量商量?還是向誰訴訴苦衷?只要有人跟他推心置腹地談談,哪怕對他表示一點同情,也是好的。
當然,他從書本上讀到過,也聽人家說過,憐憫是一種有損尊嚴的感情:既有損于憐憫者,也有損于被憐憫者。
然而,他仍然希望別人對他表示同情。
在這醫院的病房裡,聽聽別人的談話,或者自己跟人談談,都很有意思,但此時他所渴望的並不是那種談話內容和談話方式。跟男人們在一起,得保持男子漢的氣派。
醫院裡女人很多,可以說多得很,但焦姆卡是不會願意跨進她們那喧閙的大病房的。如果湊在那裡的都是健康的女人,經過門口時順便往裡面看一眼倒是會挺有意思,說不定能看到點什麼。但在這麼一大窩子女病人面前他不敢正視,惟恐看到什麼。她們的病是一道比尋常的羞恥心更強的禁幕。
在樓梯上和穿堂裡,焦姆卡經常會遇見這些女病人中的幾個,她們頽喪得連病號長衫也不好好系,焦姆卡甚至可以看到她們胸前或腰下的內衣。然而這種情形在他心裡總是引起痛苦的感覺。
所以他在女人面前總是垂下眼睛。在這裡結識女人可不是那麼簡單。
不過斯焦法大嬸自己注意到他,主動向他問這問那,於是他也就跟她結識了。斯焦法大嬸不僅是一位母親,而且還當上了奶奶,她臉上已經帶有老太太們那種共同的特徵——皺紋和對弱點遷就的微笑,只是說話的聲音像男人。他和斯焦法大嬸有時會站在樓梯頂上附近的什麼地方聊好長時間。別的人從來沒像她那樣滿懷同情地聽焦姆卡傾訴,彷彿她自己再沒有比他更親近的人。
談談自己,甚至談談他不願向任何人透露的關於母親的事,他會感到輕鬆些。
父親在戰爭中犧牲時,焦姆卡才兩歲。後來有了個繼父,雖然對他並不親熱,卻是個講道理的人,跟他完全可以相處,但母親成了一個婊子(對斯焦法大嬸,他沒說出這個詞來,可是心裡早就下了這樣的斷語)。繼父離開了她,他做得對。從那時起,母親就把男人帶到家裡來,而她和焦姆卡住的只有一間屋子。
帶了男人回來,就必然一起喝酒(他們還硬要焦姆卡也喝,可他總是不肯),而男人們在她家留宿的情形也不一樣:有的到半夜,有的到早晨。屋子裡沒有任何隔板,也並不太暗,因為路燈的光亮從街上映照了進來。這簡直使焦姆卡厭惡和感到噁心,這種事情他的同齡人想起來就會打冷顫的。
就這樣,他唸完了五年級和六年級,上七年級的時候焦姆卡走了,住到學校裡看門的老頭兒那裡。學校每天供他吃兩頓飯。母親也不怎麼上勁要他回去——她倒是覺得鬆了口氣,反而高興。
焦姆卡談起母親來總是惡狠狠的,心情不能平靜。斯焦法大嬸聽著,連連點頭,可是得出的結論卻很奇怪:
「大家都在人世間過日子。大家都只有一個人世。」
從去年開始,焦姆卡搬到工廠區去,那裡有夜校,給了他宿舍。焦姆卡起初當學徒,後來成為二級車工。他對自己的工作並不是很賣勁,但為了跟母親的放蕩生活對抗,他一點酒也不喝,也不扯着嗓子唱歌,而是拚命學習。他以很好的成績唸完了八年級和九年級的前半年。
他只是偶爾才跟同伴們踢踢足球。就為了這點小小的樂趣,命運懲罰了他:有人腳穿足球鞋在搶球的混亂中並非故意地踢了焦姆卡的小腿,焦姆卡一點也沒在意,走路瘸了一陣子,事情也就過去了。可是秋天的時候,這條腿就愈來愈疼,他又拖了很久,沒到醫生那兒去看,後來用熱敷的辦法,結果更糟,於是就逐級轉診,轉到了州中心,再後來就到了這裡。
現在,焦姆卡問斯焦法大嬸,命運到底為什麼這樣不公平?有的人一輩子都是那麼一帆風順,事事如意,而有的人則總是離不開苦難。人們都說事在人為,命運取決於本人。其實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取決於上帝,」斯焦法大嬸對他說。「上帝什麼都看得見。必須順從上帝的旨意,焦姆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