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好,」她慢吞吞地親切說道,又在他的頜下推壓。「再做一次小手術也就沒事了。」
「怎麼?」費德拉烏頓時臉色一沉。「要是一切都好,為什麼還要做手術,葉夫根尼婭鷄斯季諾夫娜?」
「為了使情況更好,」她淡然一笑。
「在這兒嗎?」費德拉烏用手掌做了一個斜切脖子的動作。他那柔順的臉上泛起懇求的表情。他那有點兒稀疏的頭髮近乎灰白,眉毛也是灰白色。
「是這兒。不過您放心好了,病情一點兒也沒耽誤。那就安排在下星期二吧。」(瑪麗亞記了下來。
)「
2月底您就可以出院回家,爭取以後不再到我們這裡來。」
「不是還得來『復查』嗎?」費德拉烏試圖微笑一下,但是未能笑成。
「對,除非是復查,」她微微一笑,表示歉意。除了自己那疲倦的微笑,她還能用什麼去鼓勵他呢?
她撇下費德拉烏(他站在那裡,隨後坐下來尋思),在病房裡繼續往前去。一邊走一邊還向旁邊的艾哈邁占微微一笑(
3星期前她給他的腹股溝開過刀),接着就在葉夫列姆床前停住。
他已經把那本藍皮書扔在一旁在等她了。葉夫列姆腦袋挺大,纏着繃帶的脖子格外粗,加上肩膀也寬,此時蟋着腿在病床上似坐非坐,簡直跟荒誕故事裡的矮腿神仙差不多。他皺着眉頭望着她,準備承受打擊。
葉夫根尼婭鷄斯季諾夫娜的胳膊肘支在他的床架上,兩個手指擱在嘴邊,彷彿是在抽菸。
「賠,情緒怎麼樣,波杜耶夫?」
問問情緒,無非是隨便聊幾句而已。說上幾句話她就可以走了,算是對這個病號巡診過了。
「開刀把我都開膩煩了,」葉夫列姆說。
她揚起了一道眉毛,似乎對開刀還能使人膩頓感到驚訝。
她什麼也沒有說。
葉夫列姆要說的也已經都說了。
兩人默默無語,好像都在嘔氣。又像面臨着分手。
「不用說,還是開那個地方噗?」葉夫列姆甚至不是在問,而是在自言自語。
(他本想潔問:你們前幾次的刀是怎麼開的?你們都是怎麼想的?但是,這個對任何領導都不客氣、總是當面頂撞的人,卻給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留了情面。讓她自己去想想好了。)
「稍微靠旁邊一點兒,」她回答說。
(能對你說什麼呢,你這苦命的人啊?舌癌——這可不比下唇癌。頜下的幾個淋巴結切除了,可是又發現深處的淋巴道也有轉移。先前這是不能切除的。)
葉夫列姆呼嘯了一聲,就像在硬拖拖不動的東西似的。
「不必了。什麼也不必了。」
她也沒勸說他什麼。
「我不要開刀。我什麼也不要了。」
她望着他,一聲不吭。
「您讓我出院好了!」
她望着他那棕紅色的、他經憂患和恐懼反而無所畏懼的眼睛,也在想:何必呢?既然手術刀追不上轉移,何必再讓他受折磨呢?
「到星期一那天,波杜耶夫,咱們解開紗布瞧瞧。好嗎?」
(他嘴上說要出院,但心裡還是希望她說:“你發瘋啦,波杜耶夫?出院是什麼意思?我們還要給你治呢!我們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然而她沒有表示反對。那就是說,只有等死了。)
他以整個身軀做了一個表示同意的動作。要知道他已無法做到單單點一點頭。
於是她向普羅什卡那邊走去。普羅什卡起來迎接她,滿臉帶著微笑。她沒給他做任何診視,只是問:
「咯,您自己感覺怎麼樣?」
「挺好,」普羅什卡更是笑臉綻開。「那些藥片對我很起作用。」
他把一隻盛着復合維生素片的小瓶指給她看。他真不知道怎樣才能更討她好?怎樣才能說服她打消給他開刀的念頭!
她朝藥片那兒點了點頭。接着,把手伸向他的左胸:
「這兒怎麼樣?有刺痛感嗎?」
「稍稍有一點兒。」
她又點了點頭:
「今天我們就讓您出院。」
普羅什卡從本這麼高興過!他那兩道黑眉簡直是翹了起來:
「您說的是真的嗎?!那麼就不用開刀啦?」
她淡然地笑着搖搖頭。
整整一星期,醫生們對他反覆觸診,
4次愛克斯光透視,一會兒讓他坐著,一會讓他躺下,一會兒又叫他起來,還把他帶去給一些穿白長衫的老頭子們瞧,他本以為自己的病十分嚴重,可是突然,不用動手術就可以出院了!
「這麼說,我的病已經好了?!」
「還沒完全好。」
「那些藥片對我的病很起作用,是嗎?」他那漆黑的瞳仁閃爍着會意和感激的光芒。他十分愉快潤為他看到自己平安無事的這種結果使她也感到高興。
「那幾種藥片您可以到藥房裡去買。而我這裡再給您開一種,您也要服用。」她扭過頭去對護士說:「抗壞血酸。」
瑪麗亞嚴肅地低下頭去記在本子上。
「你一定要每天服三次,按時眼!這很重要!」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勸慰他。(勸慰比藥還重要。)「您還很多多保重!走路不要匆匆忙忙。別舉重的東西。
如果彎腰,那就要極其當心。」
普羅什卡得意地笑了起來,笑她世上的事不是樣樣都懂。
「怎能不舉重的東西呢?我是拖拉機手。」
「您暫時不用去工作。」
「怎麼?憑病假條嗎?」
「不是。您此刻可以領到我們開的殘疾證書。」
「殘疾?」普羅什卡驚愕地望着她。「難道我當真是殘疾了嗎?往後的日子我怎麼過?我還年輕,我要幹活。」
他攤開一雙粗壯有力、要求幹活的大手。
但這未能說服葉夫根尼啞·烏斯季諾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