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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給他做了第三次手術,開刀開得更疼、更深。但手術後包紮時,醫生們似乎並不高興,而是用行話在相互交談,並用紗布給他愈纏愈緊,愈纏愈高,使腦袋和軀幹牢固地連在一起。他感到射向頭部的刺痛更厲害了,更頻繁了,几乎是接連不斷。
這樣一來,幹嗎還要裝模作樣呢?得了癌症就應當變得超脫一些,正視兩年來他一直眯縫起眼睛、扭頭不看的事實:葉夫列姆斷氣的時候到了。採取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心情反而會輕鬆些:不是死,而是斷了氣兒了。
但這話只能是說說而已,頭腦知不能想像,內心也無法體驗:這事怎麼能發生在他葉夫列姆身上?這怎麼會發生呢?當真會這樣該怎麼辦呢?
為了躲開這一事實,他曾擠在人們中間拚命幹活,可現在事實終於跟他狹路相逢,借助于繃帶掐住了他的脖子。
從其他病人——無論是病房裡的還是走廊上的,無論是樓上的還是樓下的——那裡,他是聽不到對他有任何幫助的話的。所有的話都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可沒有一句是中聽的。
於是他開始從窗前走到門口,又從門口走到窗前,每天五六個小時踱來踱去。這是他尋求解脫的辦法。
葉夫列姆一生中只有幾個大城市沒去過,邊遠地區他几乎走遍了,無論持在哪兒,他和其餘的人都很清楚,一個人應該具備什麼本領。一個人要麼掌握很好的專業技能,要麼能在生活中鑽營。這兩者都是生財之道。所以說人們相互認識的時候,道過姓名之後總是緊接就問:幹什麼工作,掙多少錢。
要是一個人掙錢不多,那就是說,他不是傻瓜蛋便是不走運,反正是不怎麼樣的一個渺小的人。
所有這些年,波杜耶夫在沃爾庫塔、葉尼塞河、遠東和中亞所看到的就是這種完全可以理解的生活。人們掙了很多錢,隨”後也就把錢花掉——有的人是逢星期六去花錢,有的人是度假時一次性地花掉。
這樣的生活可以過得很順心,直到得了癌症或其他致命的病為止。一旦得了這種病,他們的專業技能也好,鑽營本領也好,職務也好,工資也好,統統變得一文不值。無論是他們束手無策的精神狀態,還是死不承認得了癌症的自欺欺人的願望,都說明他們意志薄弱,忽視了生活中的什麼事情。
那麼究竟忽視了什麼呢?
葉夫列姆從小就聽人們說,而且自己也知道,他和他的同伴這些年輕人,卻比自己的老子頭腦聰明。他們的老子膽了很小,一輩子連城也沒進過,而葉夫列姆
13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夠騎馬打槍了,接近
50歲時把整個國家像模娘兒們似地摸遍了。可是現在,他在病房裡一邊來回地走,一邊回想他們家鄉卡馬河一帶的老人——不管是俄羅斯人還是挺勒人,或者沃佳克人,是怎樣死的。他們都不擺什麼架子,不追求什麼,也不吹噓他們不會死掉,——他們都心情平靜地對待死亡。
他們不僅不留下債務,而且不聲不響地做着準備,預先就指定好把母馬留給誰,把馬駒留給誰,把無領粗呢上衣留給誰,把靴子留給誰。他們離開人世的時候心情很輕鬆,彷彿只是搬到另一間茅屋裡去住似的。他們之中的任何人也不會被癌嚇倒。而且,誰也沒有得過什麼癌症。
可在這兒,在醫院裡,人已經在吸氧氣袋,眼珠子都快轉不動了,而嘴巴還一再說:我不會死!我得的不是癌!
跟一些獃頭獃腦的鷄似的。每一隻都面臨着喉管上挨一刀,可他都在咕咕啦啦,到處覓食。一隻被抓去宰了,而其餘的還在刨土覓食。
波杜耶夫就這樣回覆一日地在病房裡走來走去,舊地板被踩得顫個不停,但究竟該怎樣迎接死亡,他心中一點也沒有變得明確起來。這事兒不能憑空瞎想。也沒有人能告訴他。至于在什麼書裡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更是不抱什麼希望。
當年他唸過
4年小學,後來還在建築工人培訓班學習過,但他沒有養成看書的習慣:廣播天天有,可以代替看報,而書在心目中則完全是多餘的東西,他在那些偏僻荒涼的地方由於工資高而混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多少喜歡看書的人。波社耶夫只讀那些必須要讀的東西——交流經驗的小冊子、升降機說明書、操作規章、公告命令,《簡明教程》只讀到第三章。花錢買書或者跑圖書館借書,他認為簡直是可笑的。在遠行的途中或者在等候什麼的時候,要是無意中碰上一書本,那他頂多看上二三十頁也就扔了,因為從中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導生活的精闢的東西。
就連這裡,醫院裡床頭柜上和窗檯上擺着的書,他至今也沒去碰一碰。這本藍封面上燙着金字的書,他本來也不會去讀它,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好在他感到最無聊的一個晚上把這本書塞給了他。葉夫列姆將兩隻枕頭墊在背後,開始翻閲。如果這是一部長篇小說,那他也不會看下去。
但這是一本小故事集,其中每一篇的情節只用五六頁就交待清楚了,有的則只有一頁。目錄上的篇名繁多。波杜耶夫開始讀各篇的標題,立刻感覺到裏邊談的似乎是實質性的東西。《勞動、死亡與疾病》《主要法則》《源泉》《一失足成千古恨》《三個老翁》《只要還有光,就走亮處》。
葉夫列姆翻開最短的一篇,把它讀完了。他想思考一下,於是也就思考了。想把這篇小故事再讀一遍,於是就又讀了一遍。又想思考一下,於是又思考了。
看過第二篇之後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