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容易猜到的。因為出現了一個新的詞兒,那就是說,得寫出研究報告來。其實,您
20年前就給某個這樣的科斯托格洛托夫照射過,那人曾竭力拒絶,害怕這種治療,而您一再讓他相信,一切都很正常,因為當時您還不知道有射線病。我現在也是這樣:我還不知道我該怕什麼,不過,您還是放我走吧!我想憑自己的體力恢復健康。
說不定那會對我更好些,您說呢?」
醫生有一條常識:對病人不應當嚇唬,而應當鼓勵。但是,遇到像科斯托格洛托夫這樣糾纏不休的病人,則恰恰相反,應當讓他大吃一驚。
「更好些?決不可能!我敢肯定地這樣對您說,」她用四個指頭往桌子上一拍,像用蠅拍拍蒼蠅似的,「決不可能!您,」她又斟酌了一下打擊的份量.「必死無疑!」
她望着他,準備看他怎樣發抖。但他只是緘默不語。
「您的命運將跟阿佐夫金一樣。您看到過是怎麼樣吧?要知道,您跟他得的是同一種病,耽誤的程度也几乎一樣。艾哈邁占能被我們救過來,因為他手術之後馬上就接受了照射治療。而您失去了兩年時間,這一點您要考慮!本來應當緊接着動第二次手術,切除鄰近最容易波及的一個淋巴結,可是沒有給您切除,請您注意。
於是就發生了轉移!您的腫瘤是癌症中最危險的一種!它之所以危險,就在於它是迅速擴散和嚴重惡性的,就是說它能非常快地轉移。根據最近的統計,這種病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您滿意了吧?好,我可以讓您瞧瞧……」
她從一堆檔案夾中抽出了一本,開始在裏邊翻查。
科斯托格洛托夫默不作聲。後來他開口了,但聲音很輕,一點也不像剛纔那麼自信:
「坦白地說,我對生活並不十分留戀。不僅在我的前頭木會有什麼生活,就是過去也沒有生活。要是現在還有希望活上半年,那就先過上半年再說。至于十年二十年計劃,我並不想制訂。
多治療等於多受罪。將會出現放射性噁心、嘔吐——何必呢…」
「找到啦!您瞧!這是我們的統計。」她把一張雙連的練習本紙轉向他。展開的全頁紙上通欄寫着他那種腫瘤的名稱,左半頁的上方寫着:「已經死亡」;右半頁的上方:「尚未死亡」。各分
3欄填寫着姓名——是不同時間寫的,有鉛筆字,有鋼筆字。
左邊半頁沒有塗改,而右邊半頁的姓名一再被劃掉、劃掉、劃掉
「暗,就是這樣。出院時我們把每個人的姓名都寫在右邊,可後來就陸續轉到了左邊……但畢竟還有幾個幸運的人留在右邊,您瞧見了嗎?」
她把這張名單給他再看看,讓他再想想。
「您以為您已經恢復了健康!」她又進入了強攻。「其實,您的病還是老樣子。您到我們這裡來的時候怎樣,現在還是怎樣。推一弄清楚了的,就是跟您的腫瘤可以進行鬥爭!還不是一點希望也沒有。
就在這種時刻您聲稱要走?那好,走吧!您走好了!哪怕今天出院也行!我會立刻讓他們給您辦手續……隨後我就把您登記在這張名單上。填在『尚未死亡』這半頁上。」
他不吱聲了。
「怎麼樣?決定吧!」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科斯托格洛托夫開始講和。“如果需要在某種合理的程度上再做一定次數的照射,比方說,
5次,
10次……,,
「不是
5次,也不是
10次!要麼一次也別做!要麼需要做多少次就做多少次!比如說,從今天開始,每天要給您做兩次,而不是做一次。這也包括一切必要的治療措施!而且不許您抽菸!還有一條必須做到:接受治療不僅要有信心,而且還要心情愉快!要有愉快的心情!只有這樣,才能治好您的病!」
他低下了頭。在一定程度上,他今天就是為了討價還價。他惟恐向他提出動手術的方案,現在總算沒有提出來。至于照射,倒還可以,沒什麼。
科斯托格洛托夫備有一種秘方草藥——伊塞克湖草根,他不是無緣無故要回到自己那偏僻的老家去,而是打算在那裡用這種草根治病。正是由於有了這種草根,他到這所腫瘤醫院來只是為了嘗試一下。
而東佐娃醫生,看到自己勝利了,就寬宏大量地說:
「好吧,葡萄糖一項我就給您免了。換一種皮下注射的針劑。」
科斯托格洛托夫微微一笑:
「應當說,是我向您做出了讓步。」
「還有:請您儘快把鄂木斯克的那封回信轉來。」
他離開她那裡的時候,一邊走一邊想,覺得自己正走在兩大永恆範疇之間。一邊是注定死亡者的名單,一邊是永久性的流放。永久性的,像星辰一樣。像銀河一樣。
第七章 治病的權利
可如果他是一點一點地追問,這是什麼針劑,它有什麼作用,是不是確實需要,從道德的角度來說該不該用,而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又不得不向科斯托格洛托夫解釋這種新療法的功能和可能造成的後果,那他很有可能會徹底造反了。
然而,他正是在把自己出色的論據拋完了的時刻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