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科爾尼利耶夫娜走出去,看見寬大樓梯底下靠近上了鎖的護士長小屋的門口,一個瘦高個兒的男子直接躺在地板上,這人腳上穿的是靴子,身上是泛出棕紅色的士兵大衣,一項普通的護耳棉帽雖然有點小但還是綳在腦袋上。他把一隻行李袋枕在頭下,給人總的印象是他準備在這兒過夜。兩腿秀麗、穿一雙高跟鞋的漢加爾特(她在衣着方面從來都不是隨隨便便的)走到他跟前,威嚴地看了一眼,企圖通過眼神使他感到羞愧,迫使他站起來,然而,那人雖然看見了她,卻依然滿不在乎,動也不動,甚至好像微微閉上了眼睛。
「您是什麼人?」她問。
「一個人唄,」他聲音不高、無所謂似地回答。
「您有到我們這裡住院的許可證嗎?」
「有!」
「是什麼時候拿到的?」
「今天。」
從他兩側地板上的水跡來看,毫無疑問,他的軍大衣全濕透了,而且靴子和行李袋也同樣如此。
「但是躺在這裡不行。我們……這裡不允許。何況這裡也不方便…」
「方——便,」他懶洋洋地應道。「我,在自己的祖國,還會不好意思見誰呢?」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不知所措了。她感覺到不能對他喝叱,命令他起來,況且他也不聽你的。
她回頭朝前廳那邊看了一下,那裡白天總是擠滿探望病號和候診的人;
3張長椅是供家屬會見病人坐的;而夜裡醫院關門以後,外地來的重病號如果沒地方住,就留在那裡。此時,前廳裡只放著兩張長椅,其中的一張上已經躺着一個老太婆,另一張上被一個系花頭巾的烏茲別克少婦放著一個孩子,她自己坐在旁邊。
前廳裡倒是允許躺在地板上,可是那裡的地板被踩得很臟。
而要進到這裡來,必須穿病號服或白大褂才行。
激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又看了看這個粗野的病人,他那瘦削的臉上只有失去生趣的淡漠表情。
「您在城裡一個熟人也沒有嗎?」
「沒有。」
「您沒到旅館去試試嗎?」
「試過了,」他已經疲于回答了。
「這兒有
5家旅館。」
「可他們連聽都不願意聽,」他閉上了眼睛,表示談話到此結束。
「要是早一點就好了!」漢加爾特思索了一會兒說。「我們有些護理員的家可以讓病人過夜,收費也不貴。」
他依然閉着眼睛躺在那裡。
「他說哪怕是一個星期也打算躺在這裡!」值班的護理員氣鼓鼓地訴說。‘躺着當道!說什麼直到給他床位為止!瞧,你這無賴!起來,別胡閙!這地方是消過毒的!”護理員逼近他。
「可為什麼只有兩張長椅?」漢加爾特感到奇怪。「本來好像還有一張。」
「還有一張被搬到那邊去了,」護理員向玻璃門外指了一下。
對了,對了,有一張長椅,在這道門外邊——被搬到器械室門外的走廊上了,好讓白天來接受門診照射的病人等候時坐。
頽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吩咐護理員把那道走廊門打開,對病人則說:
「起來吧,我給您安置個比較合適的地方。」
他看了她一眼,一時不太相信。然後忍着難耐的疼痛和痛楚的抽動從地上爬起來。看得出,每一個動作和軀幹的轉動都使他感到困難。站起來的時候,他沒把行李袋抓在手裡,而現在要彎腰去取他又疼痛難忍。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輕巧地俯下身去,白淨的手提起他那濕透了的不乾淨的行李袋遞給他。
「謝謝,」他露出一絲苦笑。「我竟到了什麼地步……」
他躺過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長長的水跡。
「您淋過雨吧?」她注視着他,愈來愈同情。「那邊走廊裡暖_和,您把大衣脫了。您是不是冷得直抖?發燒嗎?」他的額頭整個被那頂拉得很低、聾拉著兩隻毛皮耳朵的黑色破棉帽蓋住了,所以她的手指不是放到他的額上,而是貼向了他的臉腮。
一摸就會知道,他發燒了。
「您通常吃什麼藥呢?」
他似乎以另外一種眼光看她,不再那麼極其冷淡了。
「安乃近。」
「您還有嗎?」
「沒有。」
「要不要給您拿點安眠藥來?」
「如果可以的話。」
「對了!」她猛然想起。「您把住院許可證拿出來看看!」
不知他是冷冷一笑,還是僅僅由於疼痛而牽動了嘴唇。
「沒有那張紙——就得淋雨?」
他解開軍大衣的鈕子,從露出來的軍裝上衣口袋裏掏出了住院許可證,果然,是當天上午門診部開的。她看了以後,發現這個病人應歸她管,屬於放射科的。她拿着許可證轉身去取安眠藥:
「我馬上就會拿來。您先去躺下吧。」
「等一等,等一等!」他彷彿醒了過來。“把那張紙還給我!我們瞭解這些手段廣
「可您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她回過頭來,委屈地問道。「難道您不相信我?」
他躊躇地看了一眼,沒好氣地說:
“憑什麼我要相信您?我跟您也沒用同一隻飯盆喝過湯….,,
說完就朝躺的地方走去。
她生氣了,自己沒回到他那裡去,而是讓護理員把安眠藥和許可證交給他,許可證的上方寫上了「讓。」字樣,還劃了一道杠,打了驚嘆號。
只是在夜間她才從他身旁走過。他睡着了。長椅微微彎曲的椅背與同樣彎曲的座位相接,形成一道淺槽,對這個人來說,睡在上面很方便,不會摔下來。他已把淋濕的軍大衣脫了,但還是把它蓋在身上:一側衣襟蓋着兩腿,另一側蓋着肩膀。
一雙破靴子掛在長椅的一端。靴面無一處完好,用黑的和紅的皮革邊料補了又補。靴底的前面和後跟都打着馬蹄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