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頁
蓋先生所病于宋人者,以其求理於心之外也。故先生言理曰天理,一則曰天理,再則曰存天理而遏人欲,且累言之而不足,實為此篇真骨脈。而後之言良知者,或指理為障,幾欲求心於理之外矣。夫既求心於理之外,則見成活變之弊,亦將何所不至乎!夫良知本是見成,而先生自謂「從萬死中得來」,何也?亦本是變動不居,而先生雲「能戒慎恐懼者」,是又何也?先生蓋曰「吾學以存天理而遏人欲」雲爾,故又曰「良知即天理」。
其于學者直下頂門處,可為深切著明。程伯子曰:「吾學雖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認出來。」至朱子解「至善」,亦云:「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先生於此亟首肯。
則先生之言,固孔、孟之言,程、朱之言也。而一時株守舊聞者,驟詆之曰「禪」。後人因其禪也,而禪之轉借先生立幟。自此大道中分門別戶,反成燕越。
而至於人禽之幾,輒喜混作一團,不容分疏,以為良知中本無一切對待。由其說,將不率天下而禽獸,食人不已。甚矣!先生之不幸也!
斯編出,而吾黨之學先生者,當不難曉然自得其心,以求進于聖人之道。果非異端曲學之可幾,則道術亦終歸於一,而先生之教所謂亙萬古而嘗新也。遂書之簡末,並以告之同志。愧斤斤不脫訓詁之見,有負先生苦心,姑藉手為就正有道地雲。
(錄自《劉子全書》卷二十一)
陽明傳信錄小引
劉宗周
暇日讀《陽明先生集》,摘其要語,得三卷。首《語錄》,錄先生與門弟子論學諸書,存學則也;次《文錄》,錄先生贈遺雜著,存教法也;又次《傳習錄》,錄諸門弟子所口授于先生之為言學、言教者,存宗旨也。
先生之學,始出詞章,繼逃佛、老,終乃求之《六經》,而一變至道。世未有善學如先生者也,是謂學則。先生教人吃緊在去人欲而存天理,進之以知行合一之說,其要歸於致良知,雖累千百言,不出此三言為轉注,凡以使學者截去之【
1】 ,繞尋向上去而已,世未有善教如先生者也,是謂教法。而先生之言良知也,近本之孔、孟之說,遠遡之精一之傳,蓋自程、朱一綫中絶,而後補偏救弊,契聖歸宗,未有若先生之深切著明者也,是謂宗旨。
則後之學先生者,從可知已。不學其所悟而學其所悔,舍天理而求良知,陰以叛孔、孟之道而不顧,又其弊也。說知說行,先後兩截,言悟言參,轉增學慮,吾不知于先生之道為何如!間嘗求其故而不得,意者先生因病立方,時時權實互用,後人不得其解,未免轉增離歧乎?
宗周因于手抄之餘,有可以發明先生之藴者,僭存一二管窺,以質所疑,既得藉手以就正于有道,庶幾有善學先生者出,而先生之道傳之久而無弊也,因題之曰「傳信」雲。時崇禎歲在己卯秋七月望後二日,後學劉宗周書於朱氏山房之解吟軒。
(《劉子全書遺編》卷十一)
校勘記
【
1】 原本脫「之」字,據《明儒學案》補。
王文成公集序
黃道周
有聖人之才者,未必當聖人之任;當聖人之任者,未必成聖人之功。伊伊歿而知覺之任衰;逃清者入和,逃和者入願,至于願而荒矣!周公救之以才,仲尼救之以學。其時猶未有佛、老禪悟之事,辭章訓詁之習,推源致瀾,實易為功。而二聖人者竭力為之,或與鳥獸爭勝於一時,或與亂賊明闢于百世。
其為之若是其難也!
明興而有王文成者出。文成出而明絶學,排俗說,平亂賊,驅鳥獸;大者歲月,小者頃刻,筆致手脫,天地廓然!若仁者之無敵,自伊尹以來,乘昌運,奏顯績,未有盛于文成者也。
孟軻崎嶇戰國之間,祖述周、孔,旁及夷、惠,至于伊尹。祇誦其言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變學為覺,實從此始,而元聖之稱,亦當世爛焉!仲尼獨且退然,讓不敢居。
一則曰:「先覺者,是賢乎?」再則曰:「我非生而知之也。」夫使仲尼以覺知自任,轍弊途窮,亦不能輟絃歌,躡赤舄,以成納溝之務,必不得已,自附於斯文,仰托于後死。曰:「吾之志事,在斯而已。」今其文章俱在,性道已著,刪定大業,無所復施;雖以孟軻之才,不過推明其說,稍為宣暢,無復發揮,裨益其下,則天下古今著述之故,概可知也。
孟軻而後可二千年,有陸文安。文安原本孟子,別白義利,震悚一時。其立教以易簡覺悟為主,亦有耕莘遺意。然【
1】 當其時,南宗盛行,單傳直授,遍于嚴谷;當世所藉,意非為此也。
善哉!施四明先生之言曰:「天下病虛,救之以實;天下病實,救之以虛。」晦庵當五季之後,禪喜繁興,豪傑皆溺于異說,故宗程氏之學,窮理〔
2〕居敬,以使人知所持循。文成當宋人之後,辭章訓詁,汩沒人心,雖賢者猶安於帖括,故明陸氏之學,易簡覺悟,以使人知所返本。雖然,晦庵學孔,才不及孔,以止於程;故其文章經濟,亦不能逾程,以至于孔。
文成學孟,才與孟等,而進于伊;故其德業事功,皆近於伊,而進于孟。
夫自孔、顏授受,至宋明道之間,主臣明聖,人才輩生,蓋二千年矣。又五百年而文成始出。陸文安不值其時,雖修伊尹之志,負孟氏之學,而樹建邈然,無復足稱。今讀四明先生所為《集要》三部,反覆於理學經濟文章之際,喟然興嘆于伊、孟、朱、陸相距之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