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問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皆悚然。
一友問功夫不切。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語言上轉說轉糊塗。
」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只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塵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
禪師尋塵尾不見,又只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少間,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先生旁顧曰:「我塵尾安在?」一時在坐者皆躍然。
或問至誠前知。先生曰:「誠是實理,只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動處就是幾,誠神幾曰聖人。聖人不貴前知。
禍福之來,雖聖人有所不免。聖人只是知幾,遇變而通耳。良知無前後,只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避利害的意。
邵子必于前知:終是利害心未盡處。」
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嘗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先生曰:「惟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智,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智,聖人只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只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問:「孔子所謂遠慮,周公夜以繼日,與將迎不同。何如?」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只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亙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良知便粗了。
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問:「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說,如何?」先生曰:「聖賢只是為己之學,重功夫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於吾。
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於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問:「孟子巧力聖智之說,朱子云: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只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處俱可謂之巧。
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所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而極;清,只到得伯夷而極;任,只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只是發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然了。
」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即良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
「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
「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裡,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餘光未盡處;困學功夫,亦只從這點明處精察去耳!」
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謂之慾,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復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方是簡易透徹功夫。
」
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親,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實落盡孝而已;學知利行者,只是時時省覺,務要依此良知盡孝而已;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錮已深,雖要依此良知去孝,又為私慾所阻,是以不能,必須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盡其孝。聖人雖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
困知勉行的,卻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時,此樂還在否?」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即是樂也;本體未嘗有動。」
問:「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贊《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聖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於良知同,便各為說何害?且如一園竹,只要同此枝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只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