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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好意思地轉過濕漉漉的臉來,跺着腳對我說:「走開!」不久,窗戶朝走廊開的房間裡飄來燒茶的香味兒。哥薩克女傭人在那裡走動,釘了鞋掌的靴子咯咯地響着。她沒穿襪子,腳踝裸露在外,細細的,好似良種小母馬的一樣,在裙子下面晃動着,很有幾分東方的情調;她圓溜溜的脖子上戴着琥珀項鏈,也閃閃發光;小腦袋長着黑頭髮,腦瓜子十分機靈、敏捷,向外斜的眼睛炯炯有神,每走一步臀部都要扭一下。
哥哥拿着煙捲走出來喝茶,那微笑和習氣都同父親一個樣,只是身材矮胖這一點不象父親,然而舉止間看得出有一種老爺派頭。他開始講究穿著,坐的時候,模仿上流社會的風度,灑脫地蹺起二郎腿,夾着香煙。曾經有一個時期大家都相信他前程遠大,他自己對此也深信不疑,現在卻完全滿足於他在這個小俄羅斯偏僻地方所擔負的職務。從他出來喝茶時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覺得自己精力充沛,身體健康。
我們給他建立了一個十分可愛的家庭。他每天和我們一起上班,事情與在哈爾科夫差不多,可一半時間都花在吸煙和閒談上,這成了他每天的樂事。每當她收拾打扮完畢,終於穿著漂亮的夏裝走出來的時候,他總是眉飛色舞地上前去吻她的手。
我們靠着一行行在陽光下顯得油亮的、極好看的楊樹,挨着曬得烤人的牆壁和花園,在曬燙了的木板人行道上走着。她撐着一把閃閃發亮的綢布傘,凸出的圓頂在深藍色天空的輝映下顯得格外醒目。然後我們穿過暑氣蒸騰的廣場,走進參議室的黃色大樓。樓下散髮出看守人穿的長統靴和他們吸的劣等煙草的氣味。
各類文書、幹事們手裡拿着公文,照小俄羅斯人的習慣垂着頭,沿著二樓樓梯上上下下;這幫人穿著黑上衣,外表上看是傻頭傻腦,其實是機靈狡黠,精於世道。我們穿過樓梯往一樓裏邊走,走進我們部門的那幾間低矮的房間,那兒滿是談笑風生、不修邊幅的知識分子,令人心情愉快……我看見她到這些房間去取來各種調查表,把它們裝進信封裡寄往各縣,總覺得是件怪事。
中午看守們用廉價的杯子、小碟給我們端來茶和幾片檸檬。這種衙門生活,最初也給了我某種愉快。喝茶的時候,我們所有來自其它部門的朋友都聚到我們這兒來閒聊,抽菸。參議會秘書蘇利馬也常來。
這個人相貌俊俏,有點駝背,戴一副金邊眼鏡。頭髮和鬍鬚都很漂亮,黑黑的,象絲絨一樣閃光。他步態徐緩,舉止談笑都含有曲意逢迎的意味。他總是笑臉相迎,總是賣弄自己的舉止從容和文雅。
他是個很熱心于美學的人,把山谷裡那座小山頂上的寺院稱作凝滯的和聲。他來得不算少,但總要用愈來愈傻乎乎的和神秘的目光看看她,還要走到她的桌子近旁俯身去看她的手,然後扶一扶眼鏡,溫柔地笑着問:「您在發送什麼公文呀?」這時她便挺直身子,儘量客氣,然而也儘量簡單地回答他。我完全放心了,我現在再也不嫉妒誰了。
在這個機關裡我無意中也象在奧勒爾《呼聲報》編輯部一樣佔據了某種特殊的地位,人們都帶著善意的訕笑來看待我這個工作人員。我坐在這裡不慌不忙地統計,造報表:某縣某鄉種了多少煙草、甜菜,採取了什麼措施來與危害這種甜菜的小甲蟲「作鬥爭」。有時我乾脆就讀點書,不去理會周圍的人談天說地。值得我高興的是我有一張自己的辦公桌,還可以不限量地從辦公室領用新的鵝毛筆、鉛筆和上等紙張。
下午兩點下班。哥哥站起來,笑着說:「大夥回家吧!」於是大家一窩蜂似地去找自己的夏季遮檐帽和寬邊帽,湧到耀眼的廣場上,互相握手告別,然後各奔東西,只見花綢衫和手杖一閃一閃。
二十一
烈日炙烤着花園,城裡街面上直到下午五點鐘還空落無人。哥哥睡午覺,我們則閒躺在她的大床上。太陽繞着屋子,漸漸到臥室的窗戶上,從花園向裏邊窺望,洗臉池上的鏡子反映着園裡綠油油的枝葉。果戈理曾在這個城市裡唸過書,到過附近整個郊區;米爾戈羅德、亞諾夫希納、希沙基、亞列錫基。
我們經常笑着背誦:「小俄羅斯的夏天多麼令人神往、多麼絢麗多彩啊!」①
「天還是這麼熱!”她說,快活地吁了一口氣,仰面躺着。“而且蒼蠅又多!下面怎麼描寫菜園的?」
「各種各樣的昆蟲象一顆顆綠寶石、黃玉、紅寶石,散落在色彩斑斕的菜園裡。」②
「寫得真迷人。我非常想到米爾戈羅德去看看,無論怎樣一定得去一趟,對嗎?咱們隨便什麼時候去一趟吧:只是他這個人在生活上太古怪,令人不愉快,他從來沒有愛過誰,甚至年輕的時候也沒有……」
「是啊,他年輕的時候只有過一次怪異的行為——去柳別克。」
「就象你去彼得堡一樣……你為什麼這麼喜歡出門?」
「那你為什麼喜歡收到信?」
「現在我還能收到誰的信呢?」
「反正你喜歡。人們總是期待着某種幸運的、有趣的事情,幻想著某種喜事、某種變故。這正使人嚮往旅行。再加上自由自在、海闊天空……新鮮事物總是叫人興高采烈的,提高生活的情趣,我們大家在一切強烈的感情中所渴望的、追求的正是這一點」
「是呀,是呀,的確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