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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我慌了神:醫生的不速之舉意味着什麼?有事吩咐她嗎?我怎樣走進去,舉止言談又應如何呢?最初幾分鐘,倒沒有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很快平靜下來,走了進去,裝出一副驚喜的樣子……弄得善良的醫生甚至有幾分尷尬,慌忙抱歉似地笑着說,他由外地來「住上個把禮拜,歇息歇息。」我立刻發現,麗卡很激動,阿維洛娃不知為什麼也很激動。可我仍然希望這一切都因為醫生的突然到來。醫生剛剛從縣城來到省城,在車上熬了一夜之後,坐在別人的餐室裡喝熱茶,自然心緒就特別好。
我開始放心了。就在這個當口,一個打擊落到我身上。從醫生的話裡,我忽然猜到,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同博戈莫洛夫一起來的。博戈莫洛夫是我們縣城裡有名的青年皮革富商,早就相中了她。
接着醫生笑着說:
「麗卡,他說他愛上了你,愛得神魂顛倒,這次他破釜沉舟來到這裡,現在這個可憐人的命運完全在你的手中。你如果願意,那是恩賜,如果不願意,可就毀了他一輩子……」
博戈莫洛夫不僅有錢,人也很精明,性格活潑,是個樂天派,大學畢業,出過國,會兩國外語。乍看上去,樣子能把人嚇一跳:一頭紅髮,梳得平整熨貼,分出一條直道道,面孔又圓又嫩,身體肥胖得不成形——不知是象一個營養過度發育畸形的大娃娃,還是象一頭肥大的渾身油光水滑的約克豬。不過這頭約克豬倒長得挺帥,講究乾淨,身強力壯,甚至叫人感到快活。他的眼睛象蔚藍色的天空,臉頰泛出難以描述的童稚的紅潤,言談舉止、音容笑貌都帶著一種羞澀和可愛的神氣。
他的手腳都小巧玲瓏,衣服全是英國料子,短襪、襯衫、領帶無一不是絲織的。我瞥了她一眼,看見她的難堪的笑容……周圍的一切對於我一下子變得那麼陌生、疏遠,而我自己在這房子裡也一下子顯得那麼多餘、累贅,使我心中產生了對她的憎恨……
從這以後,我們每天不能單獨獃上一個小時。她總是獃在父親和博戈莫洛夫身旁。阿維洛娃的臉上也總掛着難以猜測的得意的訕笑,她極慇勤周到地招待博戈莫洛夫,使他從第一天起就成了自家人,一早登門,就一直坐到夜深才回旅館去過夜。此外,麗卡所在的戲劇愛好小組準備在謝肉節演出一台戲。
她們通過麗卡不僅吸收了搏戈莫洛夫,而且也吸收了醫生來扮演配角。麗卡解釋說,為了父親她聽任博戈莫洛夫向她獻慇勤,以免對博戈莫洛夫態度生硬而得罪父親。我拚命剋制自己,假裝相信她的話,還強迫自己去看排演,竭力去掩飾心中強烈的忌妒以及他們給我帶來的其它種種煩惱。我為她,為她可憐的「演戲」慾望而感到羞恥,真不知道讓眼睛看哪兒才好。
看這班人的蹩腳的表演簡直是活受罪!指導排演的是一位失業的職業演員。他當然自認為才華出眾,陶醉于一點可憐的舞台經驗之中。這個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紀,臉色好比油石灰,皺紋深得象是存心刻上去的。他指點這個指點那個,時時刻刻大發雷霆,粗魯麗的狠地罵人,額角上的青筋暴露出來,象一股股繩子一般。
他自己一會兒扮男角,一會兒扮女角,大家就儘力模仿他。這位演員你無論怎樣寬宏大量都不堪忍受,模仿他的人就更加叫人受不了。他的每一個嗓音,每一個動作都在折磨着我。他們為什麼要演戲,目的何在?在這些人中間,有一位瘦骨嶙峋、剛愎自用、果斷膽大的團隊夫人,這是每個省城裡少不了的人物;有一位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女郎,總是顯得忐忑不安,若有所待,還染上愛咬嘴唇的陋習;還有聞名全城的姐妹倆,兩人形影相隨,相貌酷似,都是高挑身材,粗黑的頭髮,黑眉毛連成一綫,不苟言笑,實在象是一對拉單轅車的黑馬;還有一位高個的省長特派員,年紀不大,淡黃色的頭髮就已經謝頂了,紅眼眶中鼓着一雙藍眼珠,衣領也高高的,講究繁文縟節;再有一位地方上有名望的律師,身量高大魁梧,胸脯和肩胛厚實,雙腳笨拙,每當我在舞會上看見他穿著燕尾服的時候,總把他誤認作是侍役領班;再就是一位青年畫家,穿一件黑絲絨短衫,披着印度教式的長髮,蓄着山羊鬍子,側面相象山羊,半閉不合的眼睛和嬌嫩鮮紅的嘴唇露出女性的淫蕩,女人一樣的臀部看上去叫人怪難受的……
後來,演出的日子到了。開幕前我鑽到了後台,那兒的人都慌七慌八,穿衣的,化妝的,喊叫的,爭吵的,從更衣室跑出跑進的,你撞我,我撞你,誰也不認得誰。他們的衣着是那麼怪模怪樣——有一個人甚至穿著褐色燕尾服和淡紫色長褲,假髮和鬍鬚是那麼死板板的,額頭和鼻子上糊着粉紅色的貼片,上了油彩的臉缺乏表情,描過的眼睛閃着亮光,眼睫毛染得太黑太粗,就象本模特兒一樣眨不動。我碰見麗卡,那副洋娃娃相叫我吃了一驚,同樣認不出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