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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常跟她講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講我家富有詩意的莊園,講我的母親、父親、妹妹。她卻以一種無情的冷漠態度聽著。我講到我們家的生活有時很拮据,譬如說,有一次,我們家裡把所有聖像上的舊金銀衣飾都取下來,帶進城裡典當給梅謝裡諾娃,一個孤老太太。這老太太長得象東方人,很可怕:鷹鈎鼻,小鬍子,水泡眼,穿一身綢衣,搭着披肩,戴着戒指。
在她空蕩蕩的屋子裡堆着各種各樣稀有的貴重的裝飾品,一隻鸚鵡古怪和獃板地整天叫來叫去。我講述的時候,希望她有悲傷、感動的表情,可是我看到的不是悲傷、感動,那麼是什麼呢?
「啊,很可怕!」她漫不經心地說。
我在城裡獃得愈長,不知怎的就愈覺得自己在這裡完全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甚至阿維洛娃不知為什麼也改變了對我的態度,開始變得疏遠、寡情,有點看笑話的意味。我在城裡的生活愈是愁悶無聊,我就愈想和麗卡單獨在一起,向她讀點什麼,講點什麼知心話,發表點什麼意見。客棧裡我的那間房狹窄晦暗,一想到我自己,想到組成我的全部財產的皮箱和幾本書,想到孤寂的夜晚,我就悶悶不樂。夜是那樣寒冷、淒涼,不是甜蜜的睡夢,而是惱人的煎熬,我一夜老是恍恍惚惚,盼着天光,盼着附近的鐘樓在寒冬的清晨中敲響第一聲。
她的房間在走廊盡頭,靠近通閣樓的樓梯,同樣狹窄,不過窗子朝着花園,房間安靜、溫暖,拾綴得整齊乾淨。一到黃昏她就生上火爐,穿著異常精緻的便鞋,蜷起腳來,和身子縮成一團,躺在沙發靠枕上,顯出愉快異常的神情。我念道:
午夜風雪呼嘯,
這裡地處野林荒郊,
我和她席地對坐,
火中枯枝畢畢剝剝。
然而所有這些風雪、森林、田野、富有詩意的野外的賞心樂事、煙火人家,她都感到特別陌生。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只要我說:「你知道這些秋天裡被踏出來的道路嗎?富有彈性,就象踩在雪青色的橡膠上,上面滿是被馬掌鐵刺劃過的痕跡,在夕陽下象金帶一般發出炫目的閃光。」她聽了就會興奮起來。於是我給她講了一件事:深秋的一天,我家廚房的天花板忽然塌下來,差一點砸死我家的老廚子——他年事已高,在廚房裡總是躺在爐坑上。於是我和格奧爾基哥哥出外買樺木,到林子裡去買這種木料來做天花板的大梁。
天下着霍雨,蒙蒙細雨穿過陽光迅速落下來。我們同幾個農夫乘着大車,起先沿著大道快跑,後來鑽進了林子。樹林在細雨和陽光中,光點鱗鱗,顯得異常自在、幽美、靜謐,儘管林中空地依然青綠,但已顯得凋零,而且還積滿了水……我還講到一棵樺樹。從上到下都掛滿了枯黃的碎葉,農夫們笨拙地圍着它轉了一圈,打量了又打量,然後往粗糙得象爪子一般的手掌上吐了吐唾沫,掄起大斧,齊心協力地砍起黑白相間的雜色樹幹來。
這時候,我多麼惋惜這棵樹冠闊大的樺樹……「你真不能想象,一切都濕漉漉的,一切都在閃光和閃變!」我最後還向她吐露,我想根據此事寫一本小說。她聳了聳肩:
「得了,親愛的,這有什麼可寫的!幹嗎老寫天氣呢?」
音樂對於我來說是最複雜、最折磨人的一種欣賞。當她彈奏一段美妙的曲子時,我是多麼地愛她!我的心裡柔情似水,願為她昂揚地犧牲自己,這溫情弄得我多麼疲憊不堪!我多麼想長久地、長久地活下去啊!聽她彈琴的時候,我常常想:「如果一旦我們分了手,我還能聽得到她彈的音樂麼!沒有同她一起分享這種愛、這種快樂,我還將愛什麼,為什麼而快樂呢!」但是,聽到我不喜歡的東西時,我不由要發表激烈的評論,這使得她大動肝火:
「娜嘉!”她手鬆開琴鍵,猛然轉過身來,喊隔壁房間的阿維洛娃。“娜嘉,你聽,他在這兒胡說些什麼!」
「我還要說!”我嚷起來。“這幾部奏鳴曲每一部都有四分之三是吵嚷嚷,亂糟糟的!嘿,從這裡面能聽到鐵鍬挖墳墓的聲音!嘿,這裡面既象是一群仙女在草地上舞動,又象是瀑布在喧囂!仙女是我最厭惡的詞兒之一!比報紙上『孕育着的』這類陳詞濫調更糟糕!」
她自信對戲劇有狂熱的愛好,而我卻討厭戲劇。我日益相信,男女演員的「才華」大都只不過是比一般人更鄙俗,更善於按最庸俗的方式把自己裝扮成創作家、藝術家。所有這些永遠充當媒婆的人都戴着一色的蔥綠絲綢頭巾,披着土耳其披肩,在季特·季特奇①們面前低三下四,忸忸捏捏,裝腔作勢,用甜膩膩的語調對他們說話,而季特·季特奇們則老是擺出傲慢自矜的架子,仰起身子,不是把必定伸開五指的左手捂在胸前,就是按在長下襬禮服的衣袋上,蠢豬一般的市長們和輕佻的赫列斯塔科夫們,用肚子裡發出陰沉的嘶音說話的奧西普們②,令人作嘔的列波季洛夫們,玩世不恭的紈袴子弟恰茨基們,還有法穆索夫們③,都一個勁地擺弄手指,而且翹起演員的活象李子的厚嘴唇;哈姆雷特們身穿持火炬出殯送葬者的大氅,頭戴羽毛彎彎的帽子,眼睛描畫成好色之徒的無精打采的樣子,大腿裹着黑絲絨,腳掌平得象貧民。所有這一切簡直令我噁心得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