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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在人世間的最初歲月,我以後的回憶就更為尋常和真實,雖然這一切都依舊貧乏、偶然和零碎。我只重複我們知道的和我們記得的。我們有時甚至連昨天的事也難以記起!
我幼小的心靈開始習慣于自己的新居,發現其中有很多令人愉快的可愛之處。看見大自然的美已不再感到痛苦了,我注意到人們,並對他們產生各種各樣的、多少有點自覺的感情。
對我來說,世界依然只侷限于莊園、家庭和一些最親近的人們。這時我已經不僅覺察到有父親,感到有他的親切的存在,而且我還看清楚他了。他是一個身體健壯、神采奕奕、無所顧忌、愛發脾氣,但同時又特別容易息怒、寬宏大量的人,他容不得惡人和不忘舊怨的人。我開始對他發生了興趣,於是我就瞭解他的一些事情:他從來不做事,真的,他在幸福的游手好閒中打發了自己的日子,這種游手好閒的生活在當時不僅對於鄉村貴族,就是對於一般的俄羅斯人也司空見慣。
他經常在午飯前生龍活虎般的興奮起來,吃飯時快快活活。午飯後一覺醒來,喜歡坐在敞開的窗前喝令人陶醉的、發出絲絲聲的、把鼻子沖得非常舒服的、有點酸味的蘇打水。他經常在這個時候突然捉住我,把我放在膝上,緊緊地摟着我,吻我,然後又同樣突然地把我放下來,他不喜歡任何持久的事……我對他不僅已經產生好感,而且有時懷着愉快的溫情,我喜歡他。他勇敢的外表,變幻無常的直爽的性格,都適合我的已經形成的口味,尤其使我感興趣的是,他好象曾在那個塞瓦斯托波爾打過仗,現在又是一個槍法驚人的獵手——能射中拋在空中的二十戈比銀幣,需要時,還能用吉他即時彈奏祖先幸福時代的一些古老的歌曲,彈得如痴如醉,娓娓動聽……
我終於也發現了我們的保姆,就是說我認清了家中的人員。我發現這個身材高大、體態端莊和威風凜凜的女人在我們的幼小心靈中顯得特別親切。雖然她經常自稱為女仆,但事實上她是家裡的一員,敢同我母親爭吵(這是家常便飯)。然而,由於她們互相愛護或者出於必要,往往爭吵之後不久雙方哭一場就和解了。
我的兩個哥哥都比我大得多,那時都已各自獨立生活,只是節假日才到我們這裡來。另外我還有兩位妹妹,我終於也認識了她們。雖然情況各不相同,但我還是一樣地把她們同我的生活緊密地連在一起。我溫情地愛着那喜歡笑的、藍眼睛的娜嘉,她還在搖籃裡玩東西。
不知不覺地我所有的玩耍和遊戲、歡樂和悲傷都與她共享。有時我又把最隱秘的幻想和心思告訴給黑眼睛的奧麗婭,她是一個性急的姑娘,象父親一樣,容易發火,但也十分善良,多情善感,她不久就成為我的忠實的朋友。至于母親,當然,我更先於所有的人發現和瞭解她,對我來說,母親在所有的人中是一個完全特殊的人物。她與我本身不可分離,我發現並感到她的存在,大概,就是在我發現自己存在的那個時候……
我一生最痛苦的愛情與母親有關。我們所愛的一切,我們所愛的人,就是我們的苦難,——光是這種擔心失去親人的永恆的恐懼就已經夠戧!而我從幼年時代起就背上我對母親堅貞不渝的愛情的重擔。我愛她,是因為她賜予我生命,而她正是用這種痛苦來傷害我的心,尤其是用她那整個心靈的愛來使我感到震驚,她是悲傷的化身:我孩提時代曾在她的眼睛裡看見過多少眼淚,從她的口中聽見過多少悲歌啊!
在那遙遠的故鄉,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安息在世界上,永遠被世人遺忘,但她的極為珍貴的名字將萬世流芳。莫非那已經沒有眼睛的顱骨,那灰色的枯骸現在就在那裡埋葬,在一個凋敝的俄國城市的墳地的小樹林之間,在一個無名的墳墓的深淵,莫非這就是她——一個曾經抱著我搖晃過的人?「我的道路比你們的道路更高尚,我的思想比你們的思想更崇高。」
五
幼年的孤獨生活就這樣逐漸地過去了。我記得,有一年秋季的一夜,我不知為什麼半夜醒來,看見房間裡瀰漫著一片淡薄和神奇的暗光,越過那沒有掛上窗帘的大窗口。只見一輪蒼白和憂鬱的秋月高懸在莊園裡空蕩蕩的院子之上,它憂鬱,孤寂,顯得如此悲傷,充滿如此非凡的美,以至我的心為一些難以形容的甜蜜和悲哀的感情所壓緊。這些感情彷彿它——這個蒼白的秋月也同樣感受到。
但我已經知道,已經明白,我在世界上不是一個人。我睡在父親的書房裡,——我開始哭泣,叫喚,把父親喊醒……人們逐漸地進入我的生活,並成為我的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已經發現,世界上除了夏天之外,還有秋天、冬天和春天,在這三個季節裡只能偶爾外出。我起初並不記得它們,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最多的是明媚的、陽光燦爛的東西,所以現在能想起的,除了那個秋夜之外,只不過還有兩三個昏暗的景象,而且還都是不尋常的:一個冬天的傍晚,屋外大雪紛飛,狂風怒吼,非常可怕,但又十分迷人。其所以可怕,是因為大家都說,這是為了「對付四十個殉教徒」。其所以迷人,是因為狂風愈將房屋震撼得厲害,你就愈覺得自己是在這房屋的保護之下,溫暖而又舒適,十分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