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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部
一
「世間的事物,還有許多未被寫下來的,這或出於無知,或出於健忘,要是寫了下來,那確實是令人鼓舞的……」
半個世紀以前,我出生於俄羅斯中部,在我父親鄉間的一個莊園裡。
我們沒有自己的生與死的感覺。很可惜,人們甚至把我什麼時候出生的都講給我聽了,假如不講,那我現在就不會知道我有多大年紀(況且,我現在完全沒感到年歲的負擔),就是說,不會想到我大概再過十年或二十年就要死了。要是我生長在一個渺無人煙的荒島上,那也不會疑心自己就要死。「這就太幸運了!」我要添上這一句。
但是誰知道呢?也許是一場大災難吧。而且我說不疑心是否真的不疑心呢?我們不是生下來就有死的感覺嗎?如果沒有,如果未曾疑心過,那我是否會象現在和過去一樣,這麼熱愛生活呢?
關於阿爾謝尼耶夫的家族,關於他的世系,我几乎一無所知。我們幹嗎什麼都要知道呢?!我只知道,在格爾波夫尼卡,我們的家族是屬於「那些在黑暗的時代漸行消失的世系”。我知道,我們的家族是“貴族,儘管它已經沒落……」
二
我的最初的回憶是使人莫名其妙的、毫無價值的東西。我記得那個初秋的陽光照耀着的大房間,記得從那朝南的窗口就可以看見山坡上空的冷峭的光輝……僅此而已,就只有這麼一瞬間!為什麼就在這一天,就在這一時刻,就在這一分鐘,我的意識突然會生平第一次如此熠熠地燃熾起來,以致記憶力有可能發揮作用?但為什麼此後我的意識又立刻長期地熄滅下來?
我懷着悲傷的感情回憶自己的幼年。幼年每一時刻都是悲傷的,因為這個靜靜的世界貧瘠窮乏,而在這個世界中,卻有一顆在生活上還沒有完全覺醒的、對一切事物還感陌生的、膽怯的和柔弱的心靈在幻想著生活。這是一個多麼幸福的黃金時代!不,這是一個不幸的、過于多愁善感的、可憐的時代。
也許是因為個人的某些條件,我的幼年才是悲傷的吧?事實上,我就是生長在莽莽森林的深處。荒漠無人的田野,一幢孤零零的莊園坐落其中……冬天是無邊的雪海,夏天是莊稼、花草的海洋……還有這田野的永恆的寂靜,以及它的神秘的緘默……但在這個寂靜中,在這草木深深之處,一隻土撥鼠和雲雀也會發愁嗎?不,它們什麼也不會問,什麼也不會感到驚奇,不會感到象周圍世界的人所具有的那種神秘的靈性,它們既不知道空間的召喚,也不知道時間的飛逝。而我那時卻已經知道這一切了。天空的深處和闐野的遠方都向我講述了在它們之外彷彿還另有天地,它們都引起我對還未獲得的東西滿懷幻想和產生苦惱,不知怎的,它們對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抱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愛戀與溫情,這使我十分感動……
這個時候人們在哪裡呢?我們的領地叫做農莊——卡緬卡農莊。我們主要的莊園是在頓河左岸,父親經常到那兒去。並在那裡住很久。而農莊上的產業是不大的,奴僕很少,但到底還是有人,生活仍舊進行。
犬,馬,羊,牛,工人,馬夫,領班,廚娘,女飼養員,保姆,母親和父親,在中學讀書的哥哥和妹妹奧麗婭,還有一個在搖籃中的小妹……但究竟為什麼在我的記憶中只留下完全孤獨的時刻呢?夏日,一個暮色蒼茫的傍晚,太陽已落在房屋和花園的後邊了。荒落的、寬大的庭院陰影憧憧,而我(世界上只有我獨自一人)躺在院子的漸漸變冷的青草上,凝望着無底的藍天,象望着一雙奇異而又親切的眼睛,望着自己父親的懷抱一樣。一朵高高的白雲在浮動,逐漸變圓,又慢慢地變換着自己的輪廓,然後隱沒在這凹形的無底的穹蒼……哎呀,使人感到多麼慵懶的美啊!要是能坐到這朵雲彩上飄遊,在這可怕的高空之上,在這世間的遼闊的天空中浮蕩,與住在這個山巒起伏的世界上的上帝和白翼天使為鄰,那該多愜意呵!現在我又躺在莊園的後面,在田野之中,彷彿也象那天的黃昏一樣,——只是現在還有一個西沉的太陽在閃爍,我同樣是世界上孤零零的一個人。舉目四望,在我的周圍儘是穗粒纍纍的黑麥和燕麥。
在濃密的、低垂的麥桿裡,深居着一些鵪鶉。此刻萬籟俱寂,鵪鶉也默默無語,只是偶爾傳出幾聲咕咕的啾鳴。一隻小金蟲陷在麥穗裡,發出沉鬱的嗡嗡聲。我懷着憐恤之情解救了它;我驚奇地仔細打量着,這是什麼東西,是什麼小金蟲,它在哪裡生活,往哪兒飛,怎麼飛走,它在想什麼,有什麼感覺?它氣鼓鼓的,相當厲害:在手指間亂動亂竄,堅硬的翅鞘沙沙作響,從翅鞘下伸出一種薄薄的、淡黃色的東西。
突然,這些翅鞘的甲殼分開、張大,那淡黃色的東西也一樣鬆開。噢,多麼優美呵!這小甲蟲飛到空中,快活地、輕鬆地嗡嗡低吟着,永遠離開我了。它消失在天空中;給我增添一種新的惆悵:在我身上留下離別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