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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 138 /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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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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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頁

朗讀:

上面說起「着」字,我想到北平的應諾語。北平人說「是得(的)」,是平調。「是 呀」帶點同情,是「你說著了」的味兒。「可不是!」「可不是嗎!」比「是呀」同情又多 些。「是啊?」表示有點兒懷疑,也許不止一點兒懷疑,可是隻敢或者只願意表示這一點 兒。「是嗎?」懷疑就多一些,「是嗎!」卻帶點兒驚。這些都不特別另加語助詞,都含着 多多少少的客氣。

1939530日作。


  

(原載193967日昆明《中央日報》《平明》副刊第17期)

不知道

世間有的是以不知為知的人。孔子老早就教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這是知識的誠實。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已經難,承認自己的不知道,更是難。一般人在知識 上總愛表示自己知道,至少不願意教人家知道自己不知道。蘇格拉底也早看出這個毛病,他 可總是盤問人家,直到那些人承認不知道而止。他是為真理。那些受他盤問的人,讓他一層 層逼下去,到了兒無可奈何,才只得承認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一點兒躲閃的地步,這班人一 定還要強詞奪理,不肯輕易吐出「不知道」那句話的。在知識上肯坦白的承認自己不知道 的,是個了不得的人,即使不是聖人,也該是君子人。知道自己的不知道,並且讓人家知道 自己的不知道,這是誠實,是勇敢。孔子說「是知也」,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真知道——至少 真知道自己,所謂自知之明。

世間可也有以不知為妙的人。《莊子·齊物論》記着: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 邪?」曰,「吾惡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 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

三問而三不知。最後嚙缺問道,「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的回答 是,至人神妙不測,還有什麼利害呢!他雖然似乎知道至人,可是並不知道至人知道不知道 利害,所以還是一個不知。所以《應帝王》裡說,「嚙缺問于王倪,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因 躍而大喜。」莊學反對知識,王倪才會說知也許是不知,不知也許是知—再進一層說,那 神妙不測的境界簡直是個不可知。王倪的四個不知道使嚙缺恍然悟到了那境界,所以他「躍 而大喜」。這是不知道的妙處,知道了妙處就沒有了。《桃花源》裡人「不知有漢,無論魏 晉」。太上隱者「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人與自然為一,也是個不知道的妙。


  
人情上也有以不知道為妙的。章回小說敘到一位英雄落難,正在難解難分的生死關頭, 突然打住道,「不知英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叫做「賣關子」。作書的或「說話 的」明知道那英雄的性命如何,「看官」或聽書的也明知道他知道,他卻賣痴賣獃的裝作不 知道,愣說不知道。他知道大家關心,急着要知道,卻偏偏且不說出,讓大家更擔心,更着 急,這才更不能不去聽他的看他的。妙就妙在這兒。再說少男少女未結婚的已結婚的提到他 們的愛人或伴兒,往往只禿頭說一個「他」或「她」字。你若問他或她是誰,那說話的會賭 氣似的答你,「不知道!」賭氣似的是為你明知故問,害羞帶撒嬌可是一大半兒。孩子在賭 氣的時候,你問什麼,他往往會給你一個「不知道!」專心的時候也會如此。就是不賭氣不 專心的時候,你若問到他忌諱或瞞人的話,他還會給你那個「不知道!」而且會賭起氣來, 至少也會賭氣似的。孩子們總還是天真,他的不知道就是天真的妙。這些個不知道其實是 「不告訴你!」或「不理你!」或「我管不着!」

有些脾氣不好的成人,在脾氣發作的時候也會像孩子似的,問什麼都不知道。特別是你 弄壞了他的東西或事情向他商量怎麼辦的時候,他的第一句答話往往是重重的或冷冷的一個 「不知道!」這兒說的還是和你平等的人,若是他高一等,那自然更夠受的。—孩子遇見 這種情形,大概會哭閙一場,可是哭了閙了就完事,倒不像成人會放在心裡的。—這個 「不知道!」其實是「不高興說給你!」成人也有在專心的時候問什麼都不知道的,那是所 謂忘性兒大的人,不太多,而且往往是一半兒忘,一半兒裝。忌諱的或瞞人的話,成人的比 孩子的多而複雜,不過臨到人家問着,他大概會用輕輕的一個「不知道」遮掩過去;他不至 于動聲色,為的是動了聲色反露出馬腳。至于像「你這個人真是,不知道利害!」還有, 「咳,不知道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這兒的不知道卻一半兒認真,一半鬧著玩兒。認真是 真不知道,因為誰能知道呢?你可以說:「天知道你這個人多利害!」「鬼知道得多少錢才 夠我花的!」還是一樣的語氣。「天知道」,「鬼知道」,明妹沒有人知道。既然明妹沒有 人知道,還要說「不知道」,不是費話?鬧著玩兒?閙着玩可並非沒有意義,這個不知道其 實是為了加重語氣,為了強調「你這個人多利害」,「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那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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