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呀,特拉德爾是個好人,」我的主人面帶遷就應付的表情點頭說道,「特拉德爾實在是個好人。」
「太碰巧了。」我說道。
「真是太碰巧了,」我的主人接着道,「特拉德爾本來不見得會來這兒的,因為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生病了,他在餐桌上的位置就空了出來,特拉德爾是今天早上才被邀請的呢。一個非常有紳士風度的人,我說的是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呢,科波菲爾先生。」
我只能附和地哼了一聲,以示完全理解,因為我壓根不認識他;我問他特拉德爾先生的職業是什麼。
「特拉德爾,」華特布魯克先生答道,「是學法律的青年。是的,他的確是個好人——除了和自己過不去外,從不和別人過不去。」
「他和自己過不去嗎?」我滿心痛惜地問道。
「嘿,」華特布魯克先生很滿足得意似地扁扁嘴並玩弄着錶鏈說道,「我應該說,他是那種自暴自棄的人。是的,我應該說,他決不會——比方說吧——值五百鎊。一個專業界的朋友把特拉德爾介紹給我。哦,是的,是的,他有起草答辯書的才能,也能用文字清楚地闡述一個案件。
我能在一年內給他點活幹,一點活——給他干——相當可以的。哦,是呀。是呀。」
華特布魯克說「是呀」的那種極端得意和滿足的樣子給我很深的印象。他那表情很奇特。他那樣子把一個人的經歷表現得淋漓盡致。這人出生時不必說銜着銀匙子①,又帶著一架雲梯;他已一級一級越過了人生各個高度,此時就站在城堡最高處,以一個哲學家和保護神的眼光瞧著那深陷在溝塹裡的不幸之人了。
①意謂出身富貴人家。
直到宣佈開始時,我還一直想著這事。華特布魯克先生和漢姆雷特的姑母一起走下去。亨利·斯派克先生輓着華特布魯克太太。我本想去輓愛妮絲,卻被一個站都站不住而只會傻笑的人搶了先。
尤來亞,特拉德爾和我都是低年資客人,儘可能走在後面。沒能輓着愛妮絲,我卻並不煩惱,因為我可以在樓梯上和特拉德爾碰面。他很熱情地問候我,尤來亞則強作愉快和謙卑地扭來扭去,我真想把他從欄桿上扔下去。
在餐桌上,我和特拉德爾被分別安排在兩個相距很遠的角落裡,他坐在一個着紅天鵝絨衣的女士的灼眼光芒中,我坐在漢姆雷特姑母的重重晦氣中。用餐的時間很長,談話是關於貴族和——血。華特布魯克太太不住對我們說,如果她有什麼缺點,那就是血的。
有幾次,我不禁想,如果我們都不那麼高雅,我們本可過得更自在些。我們是那樣的極度高雅,所以我們的範圍十分狹小。座中有某高爾皮吉先生和太太,他們與銀行的法律事務有某種間接關係(至少高爾皮吉先生如此)。我們要麼就只談有關銀行的事,或只談有關財政部的事,簡直像宮廷引見名單那樣專門化了。
漢姆雷特的姑母有種家傳的自言自語的惡癖,這對這種情況有所補救,無論提出什麼問題,漢姆雷特的姑母總要自言自語亂侃一通。問題固然不多,但我們經常折回到血的問題上,而她在抽象理論方面和她侄子一樣學識淵博。
這彷彿是一群食人者在聚會,談的話都那麼充滿血腥氣。
「我承認我和華特布魯克太太的意見相同,」華特布魯克先生把酒杯舉到眼前說道,「除了血,其它一切都很合適!」
「哦!再沒有比那更使一個人滿意的了!」漢姆雷特的姑母說道,「總之,在——在一切那種事上,再沒有那麼·完·美的了。有些低能兒(幸好只不過是有些,而不是很多)喜歡幹我稱為偶像崇拜的那種事。絶對是偶像!崇拜職位,崇拜智能,崇拜諸如此類的東西。但這都是捉摸不定的問題。
血就不是這樣的了。我們看見一點鼻子上的血就知道這是血。我們在一個下巴上看到它就會說,那是血!就在那裡!這是一個確確切切的事實的問題。我們說出來了。
它不容懷疑。」
那個來時輓着愛妮絲,自己卻站都站不穩而只傻笑的傢伙把這問題說得再肯定不過——我這麼認為。
「哦,你們知道,說到底,」這傢伙向桌子四周看看,白痴那樣地微笑着說道,「我們不能不考慮到血,你們知道。我們應該有血,你們知道。有些青年,你們知道,或許在教育或行為方面稍落後一點,或有些差池,你們知道,而使他們和別人陷入種種困境——諸如此類——但是說到庭——想到他們身體裡有血,就讓人高興!我自己呢,寧願隨時被一個有血的人打倒在地,也不願被一個沒血的人扶起來!」
這番宏論把這一問題做了完全徹底地概括,讓人人心悅誠服。在女客們退席前,這傢伙引起了很多注意。那以後,我看到一向矜持的高爾皮吉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都對我們這些共同的敵人結成一個防守同盟,他們隔着桌子進行的對話奧妙無比,他們就是要以此來擊敗我們,擊潰我們。
「那種四千五百鎊的第一種債券事務還沒按所期望的途徑進行吧,斯派克,」高爾·皮吉先生說道。
「你是說A的D種嗎?」斯派克先生問道。
「是B的C種。」高爾·皮吉先生說道。
斯派克先生抬起眉毛,一副很關心的模樣。
「一旦這問題稟告給了爵爺——我不必說他的名字了,」
高爾皮吉先生剋制着自己說道。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說道,「是N氏。」
高爾皮吉先生含含糊糊地點點頭——「稟告他後,他的回答是『要就還錢,要就無敕。』」
「我的天哪!」斯派克先生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