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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通義 - 29 / 112
史學論述類 / 章學誠 / 本書目錄
  

文史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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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其於史學義例、古文法度,實無所解,而久游江湖,恥其有所不知,往往強為解事,應人之求,又不安於習故,妄矜獨斷。如修《汾州府志》,乃謂僧僚不可列之人類,因取舊志名僧入於古蹟。又謂修志貴考沿革,其他皆可任意,此則識解漸入庸妄,然不過自欺,尚未有心於欺人也。余嘗遇戴君於寧波道署,居停代州馮君廷丞,馮既名家子,夙重戴名,一時馮氏諸昆從,又皆循謹敬學,欽戴君言,若奉神明。戴君則故為高論,出入天淵,使人不可測識。人詢班、馬二史優劣,則全襲鄭樵譏班之言,以謂己之創見。又有請學古文辭者,則曰:「古文可以無學而能。餘生平不解古文辭,後忽欲為之而不知其道,乃取古人之文,反覆思之,忘寢食者數日,一夕忽有所悟,翼日,取所欲為文者,振筆而書,不假思索而成,其文即遠出《左》、《國》、《史》、《漢》之上。」雖諸馮敬信有素,聞此亦頗疑之。蓋其意初不過聞大興朱先生輩論為文辭不可有意求工,而實未嘗其甘苦。又覺朱先生言平淡無奇,遂恢怪出之,冀聳人聽,而不知妄誕至此,見由自欺而至於欺人,心已忍矣。然未得罪於名教也。

戴君學術,實自朱子道問學而得之,故戒人以鑿空言理,其說深探本原,不可易矣。顧以訓詁名義,偶有出於朱子所不及者,因而醜貶朱子,至斥以悖謬,詆以妄作,且云:「自戴氏出,而朱子儌倖為世所宗,已五百年,其運亦當漸替。」此則謬妄甚矣!戴君筆於書者,其於朱子有所異同,措辭與顧氏寧人、閻氏百詩相似,未敢有所譏刺,固承朱學之家法也。其異於顧、閻諸君,則於朱子間有微辭,亦未敢公然顯非之也。而口談之謬,乃至此極,害義傷教,豈淺鮮哉!或謂言出於口而無蹤,其身既歿,書又無大牴牾,何為必欲摘之以傷厚道?不知誦戴遺書而興起者尚未有人,聽戴口說而加厲者,滔滔未已。至今徽歙之間,自命通經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則不得為通人。而誹聖排賢,毫無顧忌,流風大可懼也。向在維揚,曾進其說於沈既堂先生曰:「戴君立身行己,何如朱子,至於學問文章,互爭不釋,姑緩定焉可乎?」此言似粗而實精,似淺而實深也。


  

戴東原云:「凡人口談傾倒一席,身後書傳,或反不如期期不能自達之人。」此說雖不盡然,要亦情理所必有者。然戴氏既知此理,而生平口舌求勝,或致憤爭傷雅,則知及而仁不能守之為累歟?大約戴氏生平口談,約有三種:與中朝顯官負重望者,則多依違其說,間出己意,必度其人所可解者,略見鋒穎,不肯竟其辭也。與及門之士,則授業解惑,實有資益;與欽風慕名,而未能遽受教者,則多為慌惚無據,玄之又玄,使人無可捉摸,而疑天疑命,終莫能定。故其身後,縉紳達者咸曰:「戴君與我同道,我嘗定其某書某文字矣。」或曰:「戴君某事質成於我,我贊而彼允遵者也。」而不知戴君當日特以依違其言,而其所以自立,不在此也。及門之士,其英絶者,往往或過乎戴。戴君於其逼近己也,轉不甚許可之,然戴君固深知其人者也。後學向慕,而聞其恍惚玄渺之言,則疑不敢決,至今未能定戴為何如人,而信之過者,遂有超漢、唐、宋儒為孟子後一人之說,則皆不為知戴者也。

○文德

凡言義理,有前人疏而後人加密者,不可不致其思也。古人論文,惟論文辭而已矣。劉勰氏出,本陸機氏說而昌論文心;蘇轍氏出,本韓愈氏說而昌論文氣;可謂愈推而愈精矣。未見有論文德者,學者所宜於深省也。夫子嘗言「有德必有言」,又言「修辭立其誠」,孟子嘗論「知言」「養氣」,本乎集義,韓子亦言,「仁義之途」,「《詩》、《書》之源」,皆言德也。今雲未見論文德者,以古人所言,皆兼本末,包內外,猶合道德文章而一之;未嘗就文辭之中言其有才,有學,有識,又有文之德也。凡為古文辭者,必敬以恕。臨文必敬,非修德之謂也。論古必恕,非寬容之謂也。敬非修德之謂者,氣攝而不縱,縱必不能中節也。恕非寬容之謂者,能為古人設身而處地也。嗟乎!知德者鮮,知臨文之不可無敬恕,則知文德矣。


  
昔者陳壽《三國志》,紀魏而傳吳、蜀,習鑿齒為《漢晉春秋》,正其統矣。司馬《通鑒》仍陳氏之說,朱子《綱目》又起而正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應陳氏誤於先,而司馬再誤於其後,而習氏與朱子之識力,偏居於優也。而古今之譏《國志》與《通鑒》者,殆於肆口而罵詈,則不知起古人於九原,肯吾心服否邪?陳氏生於西晉,司馬生於北宋,苟黜曹魏之禪讓,將置君父於何地?而習與朱子,則固江東南渡之人也,惟恐中原之爭天統也。(此說前人已言。)諸賢易地則皆然,未必識遜今之學究也。是則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文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身之所處,固有榮辱隱顯、屈伸憂樂之不齊,而言之有所為而言者,雖有子不知夫子之所謂,況生千古以後乎?聖門之論恕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其道大矣。今則第為文人,論古必先設身,以是為文德之恕而已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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