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論文拘形貌之弊,至後世文集而極矣。蓋編次者之無識,亦緣不知古人之流別,作者之意指,不得不拘貌而論文也。集文雖始於建安,(魏文撰徐、陳、應、劉文為一集,此文集之始,摯虞《流別集》,猶其後也。)而實盛於齊、梁之際;古學之不可復,蓋至齊梁而後蕩然矣。(摯虞《流別集》,乃是後人集前人。人自為集,自齊之《王文憲集》始而昭明《文選》又為總集之盛矣。)范、陳、晉、宋諸史所載,文人列傳,總其撰著,必雲詩、賦、碑、箴、頌、誄若干篇而未嘗雲文集若干卷;則古人文字,散著篇籍,而不強以類分可知也。孫武之書,蓋有八十二篇矣,(說詳外篇《校讎略》中《漢志兵書論》。)而闔閭以謂「子之十三篇,吾既得而見」,是始《計》以下十三篇,當日別出獨行,而後世始合之明徵也。韓非之書,今存五十五篇矣。而秦王見其《五蠹》、《孤憤》,恨不得與同時。是《五蠹》、《孤憤》,當日別出獨行,而後世始合之明徵也。《呂氏春秋》自序,以為良人問十二紀,是八覽六論,未嘗入序次也。董氏《清明》、《玉杯》、《竹林》之篇,班固與《繁露》並紀其篇名,是當日諸篇,未入《繁露》之書也。夫諸子專家之書,指無旁及,而篇次猶不可強繩以類例;況文集所裒,體制非一,命意各殊,不深求其意指之所出,而欲強以篇題形貌相拘哉!
賦先於詩,騷別於賦,賦有問答發端,誤為賦序,前人之議《文選》,猶其顯然者也。若夫《封禪》、《美新》、《典引》,皆頌也。稱符命以頌功德,而別類其體為符命,則王子淵以聖主得賢臣而頌嘉會,亦當別類其體為主臣矣。班固次韻,乃《漢書》之自序也。其雲述《高帝紀》第一,述《陳項傳》第一者,所以自序撰書之本意,史遷有作於先,故己退居於述爾。今於史論之外,別出一體為史述贊,則遷書自序,所謂作《五帝紀》第一,作《伯夷傳》第一者,又當別出一體為史作贊矣。漢武詔策賢良,即策問也。今以出於帝制,遂於策問之外,別名曰詔。然則制策之對,當離諸策而別名為表矣。賈誼《過秦》,蓋《賈子》之篇目也。(今傳《賈氏新書》,首列《過秦》上下二篇,此後為後人輯定,不足為據。《漢志》,《賈誼》五十八篇,又賦七篇,此外別無論者,則《過秦》乃《賈子》篇目明矣。)因陸機《辨亡》之論,規仿《過秦》,遂援左思「著論準《過秦》」之說,而標體為論矣。(左思著論之說,須活看,不可泥。)魏文《典論》,蓋猶桓子《新論》、王充《論衡》之以論名書耳。《論文》,其篇目也。今與《六代》、《辨亡》諸篇,同次於論;然則昭明《自序》,所謂「老、莊之作,管、孟之流,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其例不收諸子篇次者;豈以有取斯文,即可裁篇題論,而改子為集乎?《七林》之文,皆設問也。今以枚生發問有七,而遂標為七,則《九歌》、《九章》、《九辨》,亦可標為九乎?《難蜀父老》,亦設問也。今以篇題為難,而別為難體,則《客難》當與同編,而《解嘲》當別為嘲體,《賓戲》當別為戲體矣。《文選》者,辭章之圭臬,集部之準繩,而淆亂蕪穢,不可殫詰;則古人流別,作者意指,流覽諸集,孰是深窺而有得者乎?集人之文,尚未得其意指,而自裒所著為文集者,何紛紛耶?若夫總集別集之類例,編輯撰次之得失,今古詳略之攸宜,錄選評鈔之當否,別有專篇討論,不盡述也。
○經解上
六經不言經,三傳不言傳,猶人各有我而不容我其我也。依經而有傳,對人而有我,是經傳人我之名,起於勢之不得已,而非其質本爾也。《易》曰:「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夫為治為察,所以宣幽隱而達形名,布政教而齊法度也,未有以文字為一傢俬言者也。《易》曰:「雲電屯,君子以經綸。」經綸之言,綱紀世宙之謂也。鄭氏注,謂「論撰書禮樂,施政事。」經之命名,所由昉乎!然猶經緯經紀云爾,未嘗明指《詩》、《書》六藝為經也。三代之衰,治教既分,夫子生於東周,有德無位,懼先聖王法積道備,至於成周,無以續且繼者而至於淪失也,於是取周公之典章,所以體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跡者,獨與其徒,相與申而明之。此六藝之所以雖失官守,而猶賴有師教也。然夫子之時,猶不名經也。逮夫子既歿,微言絶而大義將乖,於是弟子門人,各以所見、所聞、所傳聞者,或取簡畢,或授口耳,錄其文而起義。左氏《春秋》,子夏《喪服》諸篇,皆名為傳,而前代逸文,不出於六藝者,稱述皆謂之傳,如孟子所對湯武及文王之囿,是也。則因傳而有經之名,猶之因子而立父之號矣。
至於官師既分,處士橫議,諸子紛紛,著書立說,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盡出於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藝而奉以為經,則又不獨對傳為名也。荀子曰:「夫學始於誦經,終於習禮。」莊子曰:「孔子言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又曰:「繙十二經,以見老子。」荀莊皆出子夏門人,而所言如是,六經之名,起於孔門弟子亦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