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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經學盛于前漢者,有二事。一則前漢多專一經,罕能兼通。經學初興,藏書始出,且有或為《雅》、或為《頌》,不能盡一經者。若申公兼通《詩》、《春秋》,韓嬰兼通《詩》、《易》,孟卿兼通《禮》、《春秋》,已為難能可貴。夏侯始昌通五經,更絶無僅有矣。後漢則尹敏習歐陽《尚書》,兼善《毛詩》、《榖梁》、《左氏春秋》;景鸞能理《齊詩》、施氏《易》,兼受河洛圖緯,又撰《禮內外說》。何休精研六經,許慎五經無雙,蔡玄學通五經。此其盛于前漢者一也。一則前漢篤守遺經,罕有撰述。章句略備,文采未彰。《藝文志》所載者,說各止一二篇,惟《災異孟氏京房》六十六篇為最夥。董子《春秋繁露》,志不載。韓嬰作《內外傳》數萬言,今存《外傳》。後倉說《禮》數萬言,號曰《後氏曲台記》,今無傳者。後漢則周防撰《尚書雜記》三十二篇,四十萬言。景鸞作《易說》及《詩解》,又撰《禮略》,及作《月令章句》,著述五十餘萬言。趙曄著《吳越春秋》、《詩細》、《歷神淵》。程曾著書百餘篇,皆五經通難,又作《孟子章句》。何休作《公羊解詁》,又訓注《孝經》、《論語》,以《春秋》駮漢事六百餘條,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榖梁廢疾》。許慎撰《五經異義》,又作《說文解字》十四篇。賈逵集《古文尚書同異》三卷,撰齊、魯、韓《詩》與毛氏異同,並作《周官解故》。馬融著《三傳異同說》,注《孝經》、《論語》、《詩》、《易》、《三禮》、《尚書》。此其盛于前漢者二也。風氣益開,性靈漸啟;其過于前人之質樸而更加恢張者在此,其不及前人之質樸而未免雜糅者亦在此。至鄭君出而遍注諸經,立言百萬,集漢學之大成。
《漢書•儒林傳》贊曰:「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寢盛,支葉繁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蓋祿利之路然也。」案經學之盛,由於祿利,孟堅一語道破。在上者欲持一術以聳動天下,未有不導以祿利而翕然從之者。漢遵《王制》之法,以經術造士,視唐、宋科舉尚文辭者為遠勝矣。大師眾至千餘人,前漢末已稱盛;而《後漢書》所載張興著錄且萬人,牟長著錄前後萬人,蔡玄著錄萬六千人,樓望諸生著錄九千餘人,宋登教授數千人,魏應、丁恭弟子著錄數千人,姜肱就學者三千餘人,曹曾門徒三千人,楊倫、杜撫、張玄皆千餘人,比前漢為尤盛。所以如此盛者,漢人無無師之學,訓詁句讀皆由口授;非若後世之書,音訓備具,可視簡而誦也。書皆竹簡,得之甚難,若不從師,無從寫錄;非若後世之書,購買極易,可兼兩而載也。負笈雲集,職此之由。至一師能教千萬人,必由高足弟子傳授,有如鄭康成在馬季長門下,三年不得見者;則著錄之人不必皆親受業之人矣。
孟堅雲「大師眾至千餘人」,學誠盛矣;「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則漢之經學所以由盛而衰者,弊正坐此,學者不可以不察也。孟堅于《藝文志》曰:「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後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後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案兩漢經學盛衰之故,孟堅數語盡之。凡學有用則盛,無用則衰。存大體,玩經文,則有用;碎義逃難,便辭巧說,則無用,有用則為人崇尚,而學盛;無用則為人詬病,而學衰。漢初申公《詩》訓,疑者弗傳;丁將軍《易》說,僅舉大誼;正所謂存大體、玩經文者。甫及百年,而蔓衍支離,漸成無用之學,豈不惜哉!一經說至百餘萬言,說五字至二三萬言,皆指秦恭言之。桓譚《新論》云:「秦近君能說《堯典》篇目兩字之誼,至十餘萬言;但說『曰若稽古』,三萬言。」《後漢書》云:「信都秦恭延君守小夏侯說文,增師法至百萬言。」延君近君是一人,其學出小夏侯。小夏侯師事夏侯勝及歐陽高,左右採獲,又從五經諸儒問與《尚書》相出入者,牽引以次章句,具文飾說,夏侯勝譏其破碎。是小夏侯本碎義逃難之學;恭增師法,益以支蔓。故愚以為如小夏侯者,皆不當立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