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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情偶寄 - 8 / 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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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情偶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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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頁

朗讀:

曲文之詞采,與詩文之詞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賤粗俗,宜蘊藉而忌分明。詞曲不然,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凡讀傳奇而有令人費解,或初閲不見其佳,深思而後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絶妙好詞,不問而知為今曲,非元典也。元人非不讀書,而所制之曲,絶無一毫書本氣,以其有書而不用,非當用而無書也,後人之曲則滿紙皆書矣。元人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詞,皆覺過于淺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淺,非借淺以文其不深也,後人之詞則心口皆深矣。無論其他,即湯若士《還魂》一劇,世以配饗元人,宜也。問其精華所在,則以《驚夢》、《尋夢》二折對。予謂二折雖佳,猶是今曲,非元曲也。《驚夢》首句云:「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綫。」以游絲一樓,逗起情絲,發端一語,即費如許深心,可謂慘淡經營矣。然聽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謂制曲初心並不在此,不過因所見以起興,則瞥見游絲,不妨直說,何須曲而又曲,由晴絲而說及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其如綫也?若雲作此原有深心,則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聞而共見乎?其餘「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字字俱費經營,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語,止可作文字觀,不得作傳奇觀。至如末幅「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扇」,與「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尋夢》曲云:「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夢魂前」,「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此等曲,則去元人不遠矣。而予最賞心者,不專在《驚夢》、《尋夢》二折,謂其心花筆蕊,散見于前後各折之中。《珍崇》曲云:「看你春歸何處歸,春睡何曾睡,氣絲兒,怎度的長天日。」「夢去知他實實誰,病來只送得個虛虛的你。做行雲,先渴倒在巫陽會。」「又不得困人天氣,中酒心期,╁╁的常如醉。」「承尊覷,何時何日,來看這女顏回?」《憶女》曲云:「地老天昏,沒處把老娘安頓。」「你怎撇得下萬里無兒白髮親。」「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玩真》曲云:「如愁欲語,只少口氣兒呵。」「叫的你噴嚏似天花唾。動凌波,盈盈欲下,不見影兒那。」此等曲,則純乎元人,置之《百種》前後,幾不能辨,以其意深詞淺,全無一毫書本氣也。若論填詞家宜用之書,則無論經傳子史以及詩賦古文,無一不當熟讀,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書,下至孩童所習《千字文》、《百家姓》,無一不在所用之中。至于形之筆端,落于紙上,則宜洗濯殆盡。亦偶有用着成語之處,點出舊事之時,妙在信手拈來,無心巧合,竟似古人尋我,並非我覓古人。此等造詣,非可言傳,只宜多購元曲,寢食其中,自能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單在《西廂》、《琵琶》二劇,而在《元人百種》之中。《百種》亦不能盡佳,十有一二可列高、王之上,其不致家弦戶誦,出與二劇爭雄者,以其是雜劇而非全本,多北曲而少南音,又止可被諸管弦,不便奏之場上。今時所重,皆在彼而不在此,即欲不為紈扇之捐,其可得乎?

○重機趣


  

「機趣」二字,填詞家必不可少。機者,傳奇之精神,趣者,傳奇之風致。少此二物,則如泥人土馬,有生形而無生氣。因作者逐句湊成,遂使觀場者逐段記憶,稍不留心,則看到第二曲,不記頭一曲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第三折要作何勾當。是心口徒勞,耳目俱澀,何必以此自苦,而復苦百千萬億之人哉?故填詞之中,勿使有斷續痕,勿使有道學氣。所謂無斷續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頂一人,務使承上接下,血脈相連,即於情事截然絶不相關之處,亦有連環細筍伏于其中,看到後來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時,先長暗絲以待,絲于絡成之後,才知作繭之精,此言機之不可少也。所謂無道學氣者,非但風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當以板腐為戒,即談忠孝節義與說悲苦哀怨之情,亦當抑聖為狂,寓哭于笑,如王陽明之講道學,則得詞中三昧矣。陽明登壇講學,反覆辨說「良知」二字,一愚人訊之曰:「請問『良知』這件東西,還是白的?還是黑的?」陽明曰:「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點帶赤的,便是良知了。」照此法填詞,則離合悲歡,嘻笑怒罵,無一語一字不帶機趣而行矣。予又謂填詞種子,要在性中帶來,性中無此,做殺不佳。人問:性之有無,何從辯識?予曰:不難,觀其說話行文,即知之矣。說話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脫,行文不板實,一篇之內,但有一二段空靈,此即可以填詞之人也。不則另尋別計,不當以有用精神,費之無益之地。噫,「性中帶來」一語,事事皆然,不獨填詞一節。凡作詩文書畫、飲酒鬥棋與百工技藝之事,無一不具夙根,無一不本天授。強而後能者,畢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齋飯吃,不能成佛作祖也。

○戒浮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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