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頁
才者,爭之端也。夫惟聖人在上,驅天下之人各走其職,而爭用其所長。苟以人臣之勢,而居于廊廟之上,以捍衛幼沖之君,而以其區區之才,與天下爭能,則奸臣小人有以乘其隙而奪其權矣。霍光以匹夫之微而操生殺之柄,威蓋人主,而貴震于天下。其所以歷事三主而終其身天下莫與爭者,以其無他技,而武帝亦以此取之歟?
【揚雄論】
昔之為性論者多矣,而不能定於一。始孟子以為善,而荀子以為惡,揚子以為善惡混。而韓愈者又取夫三子之說,而折之以孔子之論,離性以為三品,曰:「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與下愚不移。」以為三子者,皆出乎其中,而遺其上下。而天下之所是者,于愈之說為多焉。
嗟夫,是未知乎所謂性者,而以夫才者言之。夫性與才相近而不同,其別不啻若白黑之異也。聖人之所與小人共之,而皆不能逃焉,是真所謂性也。而其才固將有所不同。今夫木,得土而後生,雨露風氣之所養,暢然而遂茂者,是木之所同也,性也。而至于堅者為轂,柔者為輪,大者為楹,小者為桷。桷之不可以為楹,輪之不可以為轂,是豈其性之罪耶?天下之言性者,皆雜乎才而言之,是以紛紛而不能一也。
孔子所謂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與下愚不移者,是論其才也。而至於言性,則未嘗斷其善惡,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而已。韓愈之說,則又有甚者,離性以為情,而合才以為性。是故其論終莫能通。彼以為性者,果泊然而無為耶?則不當復有善惡之說。苟性而有善惡也,則夫所謂情者,乃吾所謂性也。人生而莫不有饑寒之患,牝牡之慾,今告乎人曰:饑而食,渴而飲,男女之慾,不出於人之性也,可乎?是天下知其不可也。聖人無是,無由以為聖;而小人無是,無由以為惡。聖人以其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禦之,而之乎善;小人以是七者禦之,而之乎惡。由此觀之,則夫善惡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之所能有也。且夫言性者,安以其善惡為哉!雖然,揚雄之論,則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此其所以為異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夫善惡,而以為善惡之皆出乎性也而已。
夫太古之初,本非有善惡之論,唯天下之所同安者,聖人指以為善,而一人之所獨樂者,則名以為惡。天下之人,固將即其所樂而行之,孰知夫聖人唯其一人之獨樂不能勝天下之所同安,是以有善惡之辨。而諸子之意將以善惡為聖人之私說,不已疏乎!而韓愈又欲以書傳之所聞昔人之事蹟,而折夫三子之論,區區乎以后稷之岐嶷,文王之不勤,瞽、鯀、管、蔡之跡而明之!聖人之論性也,將以盡萬物之天理,與眾人之所共知者,以折天下之疑。而韓愈欲以一人之才,定天下之性,且其言曰:「今之言性者,皆雜乎佛、老。」愈之說,以為性之無與乎情,而喜怒哀樂皆非性者,是愈流入于佛、老而不自知也。
【諸葛亮論】
取之以仁義,守之以仁義者,周也。取之以詐力,守之以詐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漢也。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
曹操因衰乘危,得逞其奸,孔明恥之,欲信大義于天下。當此時,曹公威震四海,東據許、兗,南牧荊、豫,孔明之恃以勝之者,獨以其區區之忠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夫天下廉隅節概慷慨死義之士,固非心服曹氏也,特以威劫而強臣之,聞孔明之風,宜其千里之外有響應者,如此則雖無措足之地而天下固為之用矣。且夫殺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為,而後天下忠臣義士樂為之死。劉表之喪,先主在荊州,孔明欲襲殺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後劉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數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奪之國。此其與曹操異者幾希矣。曹、劉之不敵,天下之所共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廣,言戰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勝之者,區區之忠信也。孔明遷劉璋,既已失天下義士之望,乃始治兵振旅,為仁義之師,東向長驅,而欲天下響應,蓋亦難矣。
曹操既死,子丕代立,當此之時,可以計破也。何者?操之臨終,召丕而屬之植,未嘗不以譚、尚為戒也。而丕與植,終於相殘如此。此其父子兄弟且為寇仇,而況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此有可間之勢,不過捐數十萬金,使其大臣骨肉內自相殘,然後舉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滅項籍也。孔明既不能全其信義,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奮其智謀,以絶曹氏之手足,宜其屢戰而屢卻哉!
故夫敵有可間之勢而不間者,湯、武行之為大義,非湯、武而行之為失機。此仁人君子之大患也。呂溫以為孔明承桓、靈之後,不可強民以思漢,欲其播告天下之民,且曰「曹氏利汝吾事之,害汝吾誅之。」不知蜀之與魏,果有以大過之乎!苟無以大過之,而又決不能事魏,則天下安肯以空言竦動哉?嗚呼!此書生之論,可言而不可用也。
【韓愈論】
聖人之道,有趨其名而好之者,有安其實而樂之者。珠璣犀象,天下莫不好。奔走悉力,爭鬥奪取,其好之不可謂不至也。然不知其所以好之之實。至于粟米蔬肉,桑麻布帛,天下之人內之於口,而知其所以為美,被之於身,而知其所以為安,此非有所役乎其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