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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卿者,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者也。其言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軻,世之所謂賢人君子也。荀卿獨曰:「亂天下者,子思、孟軻也。」天下之人,如此其眾也;仁人義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獨曰:「人性惡。桀、紂,性也。堯、舜,偽也。」由是觀之,意其為人必也剛復不遜,而自許太過。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
今夫小人之為不善,猶必有所顧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紂之殘暴,而先王之法度、禮樂、刑政,猶未至于絶滅而不可考者,是桀、紂猶有所存而不敢盡廢也。彼李斯者,獨能奮而不顧,焚燒夫子之六經,烹滅三代之諸侯,破壞周公之井田,此亦必有所恃者矣。彼見其師歷詆天下之賢人,以自是其愚,以為古先聖王皆無足法者。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時之論,而荀卿亦不知其禍之至于此也。
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荀卿明王道,述禮樂,而李斯以其學亂天下,其高談異論有以激之也。孔、孟之論,未嘗異也,而天下卒無有及者。苟天下果無有及者,則尚安以求異為哉!
【韓非論】
聖人之所為惡夫異端儘力而排之者,非異端之能亂天下,而天下之亂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莊周、列禦寇之徒,更為虛無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說,紛紜顛倒,而卒歸於無有。由其道者,蕩然莫得其當,是以忘乎富貴之樂,而齊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高世遠舉之人,所以放心而無憂。雖非聖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無惡於天下。自老聃之死百餘年,有商鞅、韓非著書,言治天下無若刑名之賢,及秦用之,終於勝、廣之亂,教化不足,而法有餘,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後世之學者,知申、韓之罪,而不知老聃、莊周之使然。
何者?仁義之道,起於夫婦、父子、兄弟相愛之間;而禮法刑政之原,出於君臣上下相忌之際。相愛則有所不忍,相忌則有所不敢。夫不敢與不忍之心合,而後聖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莊周論君臣、父子之間,泛泛乎若萍浮于江湖而適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愛,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愛其父,則仁不足以懷,義不足以勸,禮樂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於無有。夫無有,豈誠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韓非求為其說而不得,得其所以輕天下而齊萬物之術,是以敢為殘忍而無疑。
今夫不忍殺人而不足以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則是殺人不足以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亂天下。如此,則舉天下唯吾之所為,刀鋸斧鉞,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嘗一日敢易其言。雖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視天下眇然若不足為者,此其所以輕殺人歟!
太史遷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核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嘗讀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謀而相感者,莊、老之後,其禍為申、韓。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亂聖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終,奈何其不為之所也。
【留侯論】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無所復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蓋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倖于不死,此固圯上之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踐之困于會稽而歸,臣妾于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鋭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于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
【賈誼論】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