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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使天下樂戰而不好戰者,何也?天下不樂戰,則不可與從事于危;好戰,則不可與從事于安。昔秦人之法,使吏士自為戰,戰勝而利歸於民,所得于敵者,即以有之。使民之所以養生送死者,非殺敵無由取也。故其民以好戰並天下,而亦以亡。夫始皇雖已墜名城,殺豪傑,銷鋒鏑,而民之好戰之心,囂然其未已也,是故不可與休息而至于亡。若夫王者之兵,要在於使之知愛其上而仇其敵,使之知其上之所以驅之於戰者,凡皆以為我也。是以樂其戰而甘其死。至于其戰也,務勝敵而不務得財。其賞也,發公室而行之於廟,使其利不在於殺人。是故其民不志于好戰。夫然後可以作之於安居之中,而休之於爭奪之際。可與安,可與危,而不可與亂。此天下之勢也。
【子思論】
昔者夫子之文章,非有意于為文,是以未嘗立論也。所可得而言者,唯其歸於至當,斯以為聖人而已矣。
夫子之道,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議。此其不爭為區區之論,以開是非之端,是以獨得不廢,以與天下後世為仁義禮樂之主。夫子既沒,諸子之慾為書以傳于後世者,其意皆存乎為文,汲汲乎惟恐其汩沒而莫吾知也,是故皆喜立論。論立而爭起。自孟子之後,至于荀卿、揚雄,皆務為相攻之說,其餘不足數者紛紜于天下。
嗟夫!夫子之道,不幸而有老聃、莊周、楊朱、墨翟、田駢、慎到、申不害、韓非之徒,各持其私說以攻乎其外,天下方將惑之,而未知其所適從。奈何其弟子門人,又內自相攻而不決。千載之後,學者愈眾,而夫子之道益晦而不明者,由此之故歟?
昔三子之爭,起於孟子。孟子曰:「人之性善。」是以荀子曰:「人之性惡。」而揚子又曰:「人之性,善惡混。」孟子既已據其善,是故荀子不得不出於惡。人之性有善惡而已,二子既已據之,是以揚子亦不得不出於善惡混也。為論不求其精,而務以為異於人,則紛紛之說,未可以知其所止。
且夫夫子未嘗言性也,蓋亦嘗言之矣,而未有必然之論也。孟子之所謂性善者,皆出於其師子思之書。子思之書,皆聖人之微言篤論,孟子得之而不善用之,能言其道而不知其所以為言之名。舉天下之大,而必之以性善之論,昭昭乎自以為的于天下,使天下之過者,莫不欲援弓射之。故夫二子之為異論者,皆孟子之過也。
若夫子思之論則不然,曰:「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聖人之道,造端乎夫婦之所能行,而極乎聖人之所不能知。造端乎夫婦之所能行,是以天下無不可學。而極乎聖人之所不能知,是以學者不知其所窮。夫如是,則惻隱足以為仁,而仁不止於惻隱。羞惡足以為義,而義不止於羞惡。此不亦孟子之所以為性善之論歟!子思論聖人之道出於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論天下之人皆可以行聖人之道。此無以異者。而子思取必于聖人之道,孟子取必于天下之人。故夫後世之異議皆出於孟子。而子思之論,天下同是而莫或非焉。然後知子思之善為論也。
【孟子論】
昔者仲尼自衛反魯,網羅三代之舊聞,蓋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終年不能究其說。夫子謂子貢曰:「賜,爾以吾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天下苦其難而莫之能用也,不知夫子之有以貫之也。是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法度禮樂刑政,與當世之賢人君子百氏之書,百工之技藝,九州之內,四海之外,九夷八蠻之事,荒忽誕謾而不可考者,雜然皆列乎胸中,而有卓然不可亂者,此固有以一之也。是以博學而不亂,深思而不惑,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于此?
蓋嘗求之於六經,至于《詩》與《春秋》之際,而後知聖人之道,始終本末,各有條理。夫王化之本,始於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賊,而足以為孝矣。天下固知有兄弟也,兄弟不相奪,而足以為悌矣。孝悌足而王道備,此固非有深遠而難見,勤苦而難行者也。故《詩》之為教也,使人歌舞佚樂,無所不至,要在於不失正焉而已矣。雖然,聖人固有所甚畏也。一失容者,禮之所由廢也。一失言者,義之所由亡也。君臣之相攘,上下之相殘,天下大亂,未嘗不始於此道。是故《春秋》力爭于毫釐之間,而深明乎疑似之際,截然其有所必不可為也。不觀于《詩》,無以見王道之易。不觀于《春秋》,無以知王政之難。
自孔子沒,諸子各以所聞著書,而皆不得其源流,故其言無有統要,若孟子,可謂深于《詩》而長於《春秋》者矣。其道始於至粗,而極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釐有所必計。至寬而不可犯,至密而可樂者,此其中必有所守,而後世或未之見也。
且孟子嘗有言矣:「人能充其無慾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其無慾為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飠舌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飠舌之也。是皆穿窬之類也。」唯其不為穿窬也,而義至于不可勝用。唯其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也,而其罪遂至于穿窬。故曰:其道始於至粗,而極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釐有所必計。嗚呼,此其所以為孟子歟!後之觀孟子者,無觀之他,亦觀諸此而已矣。
●卷四十三
◎論十一首
【孟軻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