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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儒者曰:周公踐天子之位,稱王而朝諸侯。則是豈不可以已耶?《書》曰:「周公位塚宰,正百工。群叔流言。」又曰:「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又曰:「周公曰」、「王若曰」,則是周公未嘗踐天子之位而稱王也。周公稱王,則成王宜何稱?將亦稱王耶?將不稱耶?不稱,則是廢也。稱王,則是二王也。而周公將何以安之?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儒者之患,患在於名實之不正。故亦有以文王為稱王者,是以聖人為後世之僭君急於為王者也。天下雖亂,有王者在,而己自王,雖聖人不能以服天下。昔高帝擊滅項籍,統一四海,諸侯大臣,相率而帝之,然且辭以不德。惟陳勝、吳廣,乃囂囂乎急於自王。而謂文王亦為之耶?武王伐商,師渡孟津,會于牧野,其所以稱先君之命命于諸侯者,蓋猶曰文考而已。至于武成,既以柴望告天,百工奔走,受命于周,而後其稱曰「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勛。由此觀之,則是武王不敢一日妄尊其先君,而況于文王之自王乎?《詩》曰:“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是亦追稱而已矣。《史記》曰:「姬乎采芑,歸乎田成子。」夫田常之時,安知其為成子而稱之!故凡以文王、周公為稱王者,皆過也。是資後世之篡君而為藉之也。
陳賈問于孟子曰:「周公使管叔監商,管叔以商叛。知而使之,是不仁,不知是不智。」孟子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從孟子之說,則是周公未免于有過也。夫管、蔡之叛,非逆也,是其智不足以深知周公而已矣。周公之誅,非疾之也,其勢不得不誅也。故管、蔡非所謂大惡也。兄弟之親,而非有大惡,則其道不得不封。管、蔡之封,武王之世也。武王之世,未知有周公、成王之事。苟無周公、成王之事,則管、蔡何從而叛?周公何從而誅之?故曰:周公居禮之變,而處聖人之不幸也。
【管仲論】
嘗讀《周官》、《司馬法》,得軍旅什伍之數。其後讀管夷吾書,又得《管子》所以變周之制。蓋王者之兵,出於不得已,而非以求勝敵也。故其為法,要以不可敗而已。至于桓文,非決勝無以定霸,故其法在必勝。繁而曲者,所以為不可敗也;簡而直者,所以為必勝也。周之制,萬二千五百人而為軍。萬之有二千,二千之有五百,其數奇而不齊,唯其奇而不齊,是以知其所以為繁且曲也。
今夫天度三百六十,均之十二辰,辰得三十者,此其正也。五日四分之一者,此其奇也。使天度而無奇,則千載之日,雖婦人孺子,皆可以坐而計。唯其奇而不齊,是故巧歷有所不能盡也。聖人知其然,故為之章、會、統、元以盡其數,以極其變。《司馬法》曰:「五人為伍,五伍為兩,萬二千五百人而為隊,二百五十,十取三焉而為奇,其餘七以為正,四奇四正,而八陣生焉。」夫以萬二千五百人而均之八陣之中,宜其有奇而不齊者,是以多為之曲折,以盡其數,以極其變。鈎聯蟠踞,各有條理。故三代之興,治其兵農軍賦,皆數十百年而後得志于天下。自周之亡,秦、漢陣法不復三代。其後諸葛孔明,獨識其遺制,以為可用以取天下,然相持數歲,魏人不敢決戰,而孔明亦卒無尺寸之功。豈八陣者,先王所以為不可敗,而非以逐利爭勝者耶!
若夫管仲之制其兵,可謂截然而易曉矣。三分其國,以為三軍。五人為軌,軌有長。十軌為裡,裡有司。四里為連,連有長。十連為鄉,鄉有鄉良人。三鄉一帥,萬人而為一軍。公將其一,高子、國子將其二。三軍三萬人。如貫繩,如畫棋局,疏暢洞達,雖有智者無所施其巧。故其法令簡一,而民有餘力以致其死。
昔者嘗讀《左氏春秋》,以為丘明最好兵法。蓋三代之制,至于列國猶有存者,以區區之鄭,而魚麗鵝鸛之陣,見于其書。及至管仲相桓公,南伐楚,北伐孤竹,九合諸侯,威震天下,而其軍壘陣法,不少概見者,何哉?蓋管仲欲以歲月服天下,故變古司馬法而為是簡略速勝之兵,是以莫得而見其法也。其後吳、晉爭長於黃池,王孫雒教夫差以三萬人壓晉壘而陣,百人為行,百行為陣,陣皆徹行,無有隱蔽,援桴而鼓之,勇怯盡應,三軍皆嘩,晉師大駭,卒以得志。
由此觀之,不簡而直,不可以決勝。深惟後世不達繁簡之宜,以取敗亡。而三代什伍之數,與管子所以治齊之兵者,雖不可盡用;而其近於繁而曲者,以之固守,近於簡而直者,以之決戰,則庶乎其不可敗,而有所必勝矣。
【士燮論】
料敵勢強弱,而知師之勝負,此將帥之能也。不求一時之功,愛君以德,而全其宗嗣,此社稷之臣也。鄢陵之役,楚晨壓晉師而陳。諸將請從之,範文子獨不欲戰,晉卒敗楚,楚子傷目,子反殞命。範文子疑若懦而無謀者矣。然不及一年,三誅,厲公弒,胥童死,欒書、中行偃幾不免于禍,晉國大亂。鄢陵之功,實使之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