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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夫,軾之去鄉久矣。所謂遠景樓者,雖想見其處,而不能道其詳矣。然州人之所以樂斯樓之成而欲記焉者,豈非上有易事之長,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是二者,于道未有大損益也,然且錄之。今吾州近古之俗,獨能累世而不遷,蓋耆老昔人豈弟之澤,而賢守令撫循教誨不倦之力也,可不錄乎!若夫登臨覽觀之樂,山川風物之美,軾將歸老于故丘,布衣幅巾,從邦君于其上,酒酣樂作,援筆而賦之,以頌黎侯之遺愛,尚未晚也。
元豐元年七月十五日記
【滕縣公堂記】
君子之仕也,以其才易天下之養也。才有大小,故養有厚薄。苟有益於人,雖厲民以自養不為泰。是故飲食必豐,車服必安,宮室必壯,使令之人必給,則人輕去其家而重去其國。如使衣食菲惡不如吾私,宮室弊陋不如吾廬,使令之人樸野不足不如吾僮奴,雖君子安之無不可者,然人之情所以去父母捐墳墓而遠遊者,豈厭安逸而思勞苦也哉!至于宮室,蓋有所從受,而傳之無窮,非獨以自養也。今日不治,後日之費必倍。而比年以來,所在務為儉陋,尤諱土木營造之功,欹仄腐壞,轉以相付,不敢擅易一椽,此何義也?
滕,古邑也。在宋、魯之間,號為難治。庭宇陋甚,莫有葺者。非惟不敢,亦不暇。自天聖元年,縣令太常博士張君太素,實始改作。凡五十有二年,而贊善大夫范君純粹,自公府掾謫為令,復一新之。公堂吏舍凡百一十有六間,高明碩大,稱子男邦君之居。而寢室未治,范君非嫌于奉己也,曰:「吾力有所未暇而已。」昔毛孝先、崔季用事,士皆變易車服以求名,而徐公不改其常,故天下以為泰。其後世俗日以奢靡,而徐公固自若也,故天下以為嗇。君子之度一也,時自二耳。
元豐元年七月二十二日,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徐州軍事蘇軾記
【莊子祠堂記】
莊子,蒙人也。嘗為蒙漆園吏。沒千餘歲,而蒙未有祀之者。縣令秘書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為記。
謹按《史記》,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窺,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去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此知莊子之粗者。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門者難之。其仆操而罵曰:「隷也不力。」門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為不愛公子,則不可;以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至于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其論天下道術,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為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
然余嘗疑《盜》、《漁父》,則若真詆孔子者。至于《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于道。反覆觀之,得其《寓言》之意,終曰:「陽子居西AA
54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其往也,舍者將迎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去其《讓王》、《說劍》、《漁父》、《盜》四篇,以合于《列禦寇》之篇,曰:「列禦寇之齊,中道而反,曰:『吾驚焉,吾食于十漿,而五漿先饋。』」然後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莊子之言未終,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於世俗,非莊子本意。
元豐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記
【放鶴亭記】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于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于雲表,暮則亻素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于斯亭而樂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蓋其為物,清遠閒放,超然于塵垢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閒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于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婉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獨終日于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汝飽。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豐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記
【思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