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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吾昔者始游成都,見文雅大師惟度,器宇落落可愛,渾厚人也。能言唐末、五代事傳記所不載者,因是與之遊,甚熟。惟簡則其同門友也。其為人,精敏過人,事佛齊眾,謹嚴如官府。二僧皆吾之所愛,而此院又有唐僖宗皇帝像,及其從官文武七十五人。其奔走失國與其所以將亡而不遂滅者,既足以感慨太息,而畫又皆精妙冠世,有足稱者,故強為記之。
始居此者,京兆人廣寂大師希讓,傳六世至度與簡。簡姓蘇氏,眉山人,吾遠宗子也,今主是院,而度亡矣。
【四菩薩閣記】
始吾先君於物無所好,燕居如齊,言笑有時。顧嘗嗜畫,弟子門人無以悅之,則爭致其所嗜,庶幾一解其顏。故雖為布衣,而致畫與公卿等。
長安有故藏經龕,唐明皇帝所建,其門四達,八版皆吳道子畫,陽為菩薩,陰為天王,凡十有六軀。廣明之亂,為賊所焚。有僧忘其名,于兵火中拔其四板以逃,既重不可負,又迫于賊,恐不能全,遂竅其兩板以受荷,西奔于岐,而寄死於烏牙之僧舍,板留於是百八十年矣。客有以錢十萬得之以示軾者,軾歸其直,而取之以獻諸先君。先君之所嗜,百有餘品,一旦以是四板為甲。
治平四年,先君沒于京師。軾自汴入淮,溯于江,載是四板以歸。既免喪,所嘗與往來浮屠人惟簡,誦其師之言,教軾為先君舍施必所甚愛與所不忍舍者。軾用其說,思先君之所甚愛、軾之所不忍舍者,莫若是板,故遂以與之。且告之曰:「此明皇帝之所不能守,而焚于賊者也,而況于余乎!余視天下之蓄此者多矣,有能及三世者乎?其始求之若不及,既得,惟恐失之,而其子孫不以易衣食者,鮮矣。余惟自度不能長守此也,是以與子。子將何以守之?」簡曰:「吾以身守之。吾眼可霍,吾足可,吾畫不可奪。若是,足以守之歟?」軾曰:「未也。足以終子之世而已。」簡曰:「又盟于佛,而以鬼守之。凡取是者與凡以是予人者,其罪如律。若是,足以守之歟?」軾曰:「未也。世有無佛而蔑鬼者。」「然則何以守之?」曰:「軾之以是予子者,凡以為先君舍也。天下豈有無父之人歟,其誰忍取之。若其聞是而不悛,不惟一觀而已,將必取之然後為快,則其人之賢愚,與廣明之焚此者一也。全其子孫難矣,而況能久有此乎!且夫不可取者存乎子,取不取者存人。子勉之矣,為子之不可取者而已,又何知焉。」
既以予簡,簡以錢百萬度為大閣以藏之,且畫先君像其上。軾助錢二十之一,期以明年冬閣成。熙寧元年十月二十六日記。
【墨君堂記】
凡人相與號呼者,貴之則曰公,賢之則曰君,自其下則爾、汝之。雖公卿之貴,天下貌畏而心不服,則進而君、公,退而爾、汝者多矣。獨王子猷謂竹君,天下從而君之無異辭。今與可又能以墨象君之形容,作堂以居君,而屬余為文,以頌君德,則與可之於君,信厚矣。
與可之為人也,端靜而文,明哲而忠,士之修潔博習,朝夕磨治洗濯,以求交于與可者,非一人也。而獨厚君如此。君又疏簡抗勁,無聲色臭味可以娛悅人之耳目鼻口,則與可之厚君也,其必有以賢君矣。世之能寒燠人者,其氣焰亦未至若雪霜風雨之切于肌膚也,而士鮮不以為欣戚喪其所守。自植物而言之,四時之變亦大矣,而君獨不顧。雖微與可,天下其孰不賢之。然與可獨能得君之深,而知君之所以賢。雍容談笑,揮灑奮迅而盡君之德。稚壯枯老之容,披折偃仰之勢。風雪凌厲以觀其操,崖石犖確以致其節。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懼。與可之於君,可謂得其情而盡其性矣。余雖不足以知君,願從與可求君之昆弟子孫族屬朋友之象,而藏於吾室,以為君之別館雲。
【淨因院畫記】
余嘗論畫,以為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於無常形者也。雖然,常形之失,止於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與可之於竹石枯木,真可謂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蹙,如是而條達遂茂,根莖節葉,牙角脈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當其處。合于天造,厭於人意。蓋達士之所寓也歟。昔歲嘗畫兩叢竹于淨因之方丈,其後出守陵陽而西也,余與之偕別長老道臻師,又畫兩竹梢一枯木于其東齋。臻方治四壁于法堂,而請于與可,與可既許之矣,故余併為記之。必有明於理而深觀之者,然後知余言之不妄。
【墨妙亭記】
熙寧四年十一月,高郵孫莘老自廣德移守吳興。其明年二月,作墨妙亭于府第之北,逍遙堂之東,取凡境內自漢以來古文遺刻以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