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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用洋貨議·管同
天下之財統此數。今上不在國,下不在民,此縣貧而彼州不聞其富。若是者何與?曰生齒日繁,淫侈愈甚,積于官吏而兼併于大商,此國與民所以並困也。雖然,是固然矣,而猶有未盡。今鄉有人焉,其家資累數百萬,率其家人婦子,甘食褕衣,經數十年不盡。既而鄰又有人焉,作為奇巧之物事以誑耀乎吾。吾子弟愛其物,因日以財易之。迨其久,則吾之家,徒得乎物之奇巧無用者,而吾之財盡入于鄰。
今中國之與西洋,固鄰居也。凡洋貨之至于中國者,皆所謂奇巧而無用者也。而數十年來,天下靡靡然爭言洋貨。雖至貧者,亦竭蹶而從時尚。夫洋之貨胡為而于吾哉?洋之貨十分而入吾者一,則吾之財十分而入洋者三矣。昔者,聖王之世,服飾有定製,而作奇技淫巧者有誅。夫使中國之人被服紈綺玩弄金玉,其財固流通於中國之中,而聖王必加之厲禁者,為其壞人心而財勢偏積也。
今中國之人,棄其土宜,不以為貴,而靡靡然爭求洋貨。是洋之人作奇技淫巧以壞我人心,而吾之財安坐而輸于異域,其在聖王宜何如?天下之物,取其適用而已矣。洋有羽毛之屬,而中國未嘗無以為衣也。洋有刀鏡之屬,而中國未嘗無以為器也。儀器鐘錶,彼所制誠精於吾,而為揆日觀星者之所必取矣。然而舜有璇璣,周有土圭之法。彼其時安所得是物而用之?然則,吾于洋貨何所賴而不可絶焉?
國家之制,販粟出洋者,官吏之罪,至于大闢。夫粟之與財,其為國與民所資也奚以異。以粟而易洋之財,與以財而易洋之貨,其為傷民資而病中華也又奚以異。今也獨禁粟而余皆無禁,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也。昔漢之時,匈奴愛漢繒絮食物。有中行說者,教以得漢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褲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由是匈奴遂大為漢患。
夫欲謀人國,必先取無用之物以匱其有用之財。故表餌交關互市之事,古之人常致意焉。洋之樂與吾貨,其深情殆未可知。就令不然,而中國之困窮,固由於此,則安可不為之深慮也哉!宜戒有司,嚴加厲禁。洋與吾,商賈皆不可復通。其貨之在吾中國者,一切皆焚燬不用。違者罪之。如是數年,而中國之財力必紓矣。
抱膝軒記·管同
自明祖都江寧,而楊吳城濠圍于城內,其水流日就狹。及其東至竹橋,有水穴城來會。古所謂青奚谷一曲者也。折而南流,至柏川橋,再會鐘山之水。又稍南,過大中橋,則淮水入東關,與相灌注。楊吳城濠雖就狹,而會是三水,半裡之間,勢猶浩瀚。又其地北見鷄籠,東北見鐘山。而東岸率果園菜囿,雜植桃杏韭菘之屬。山林映帶,舟楫往來。雖居城中,殆無異於郊外。
予自歸江寧,家凡六徙。近乃僦宅居是水之西。老屋百年,塵埃滲漏。每暑日激射,陰雨連綿,烝炕沾淋,顧視無可逃避。予居之未嘗不適也。獨其屋僅四間。自奉母處妻孥置廚爨外,了無燕息之所。意尚闕然。
嘉慶十五年歸自山東,始即第二室屏後一楹地,葺為小軒,顏曰抱膝。借書滿架,置榻一張,偃仰嘯歌,始獲其所。然其為地前近市廛,後連閨闥,而左則直接鄰家,不壁而板。凡夫行旅之歌唱,婦孺之呼哮,鷄犬之鳴吠,嘈雜喧闐,殆無時不至。而當予神會志得,抗聲高誦,家人每笑謂其音聒人。三者之聲,蓋往往為所掩也。昔諸葛武侯隱處隆中,抱膝而吟梁甫。時人問其志,但笑而不言。
予之名軒,豈敢以武侯自命,蓋亦陶公所云容膝易安之意而已。然予既厭薄文辭,又不汲汲然志在科舉,斗室之間,諷書不輟。有相問者,予將何以答之耶?軒既葺,居者一年。明年,予為人所招,不恆在家。而其室遂廢。然一時之興,有不能忘。故追而記之。
柏川橋者,與予所居後戶對。其前戶所臨街,稱名多異。或曰:其地古屬綿鄉,名曰綿鄉營。或曰:柏川橋北百餘步外,其地為明之東廠。至今猶名曰東廠。而此地則明之餉營也。是二說者,今皆不可考雲。
餓鄉記·管同
餓鄉,天下之窮處也。其去中國不知幾何裡。其土蕩然。自稻粱麥菽牛羊鷄彘魚龜瓜果,一切生人之物,無一有焉。凡欲至者,必先屏去食飲。如導引辟榖者然。始極苦不可耐。強前行,多者不十日已可至。至則豁然開朗,如別有天地。省經營,絶思慮,不待奔走干謁,而女子之呼號,妻妾之交謫,人世譏罵笑侮輕薄挪揄之態,無至吾前者。戃然自適而已。
然世以其始至之難也,平居每萬方圖維,以蘄勿至。不幸而幾至,輒自悔為人慟。故非違世乖俗,廉恥禮義之士,不得至是鄉。非強忍堅定,守死善道之君子,雖至是鄉,輒不幸中道而反。
昔周之初,武王伐紂,伯夷叔齊,恥食其粟。由首陽山以去。至餓鄉,餓鄉之有人自是始。其後春秋時,晉有靈輒,行三日,幾至矣,終為賊臣趙盾所阻。反感盾恩,為所用。而齊有餓民,卻黔敖嗟來之食,翩然至是鄉。雖曾子嘆其微,而論者以為賢輒遠矣。孔子之徒,顏曾為大賢,原憲為次。三子者皆幾至是鄉,而猶未達。及至戰國,於陵仲子立意矯俗,希為是鄉人。行三日,卒廢然而反。孟子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