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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進二門,就聽得一片嚷閙之聲。素蘭吃了一驚,便輕了腳步,走到東邊一間客房,從窗縫裡望去:只見有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在中間捶台拍桌子的罵人。素蘭看了,着實害怕。只見那坐著的穿一件青綢衫子,有三十來歲,黑油油一臉的橫肉,手裡拿着兩個鐵球,冷言冷語,半閙半勸;那一個也有三十餘歲,生得短項挺胸,粗腰闊膀,頭上盤起一條大辮,身上穿著一件青綢短衫,腿上穿著青綢套褲,拖着青緞扣花的撒鞋,掄起了膀子,口中罵道:「什麼東西,小旦罷了,那一個不是你的老鬥。有錢便叫你,偏你這小鷄巴羔的,裝妖作怪,裝病不見人。比你紅的相公,老爺們也常叫,好呢賞幾弔錢,不好滾你媽的蛋。小忘八蛋,你不滾出來,三太爺就毀你這小雜種的狗窩,還要揍你那老忘八蛋師傅呢。」那一個坐著的說道:「老三,且別生氣,你候着。我瞧他,今兒咱們來了,他不敢不出來。」琴言家裡的幾個人,盡着招陪軟央,說道:「琴官實在有病,好不好都拿不定。這幾天如果好了,總叫他師傅領着到兩位太爺府上磕頭。今兒求你能高高手,實在他病勢沉得很,你就罵他,他也斷不能出來。他師傅又進城去了,總求你能施點恩。過了今天,明日再說,我們替你能陪個禮,消消氣罷。」便請了一安,拍着那人的背請他坐下。那人只是氣哄哄的不肯坐,那穿青衫的又說道:「老三,你聽這個說話不錯,咱們饒了他這一次,到明後日再來,如再不出來,咱們就拿鞭子抽他,他敢怎麼樣呢?」那琴官的人,即向那穿青衫的道:「求你能勸勸這位爺,索性候他病好了再來,明日瞧著是不能好的,你能總得寬幾天限。明日先叫他師傅到府上陪罪,候琴官好了,再同過來說罷。」又作了一揖,又送上兩鐘茶,將他的水煙袋裝好了煙,送給他。那人也只好收篷,便道:「不是我性子不好,實在情理不堪,就是六十二斤半,我也見過,倒沒有見過這樣大相公。你們打聽打聽,春林、鳳林這麼紅的人,你三太爺點一點頭,馬上就跟了來,從沒有上門不見人,叫人擋住,又撒謊說病着呢。猴兒崽子,躲着作什麼,又不是少只眼睛,短條腿兒,見不得人。」那青衣的站起來說道:「老三算了,咱們也要吃飯去了。」那人道:“到那裡去吃飯?
就叫他們預備飯,咱們吃了再說。”兩人仍又坐下了。琴言的人看這光景,似有訛詐之意,便想了一想,既碰着了瘟神,不燒紙是退不去的。只得進內問了琴言,提出兩弔錢來,陪着笑道:「本要留太爺們吃頓飯,今日廚子又不在家,恐作得不好,反輕慢了太爺們。琴官預備個小東,請你能各人上館去吃罷。」
便雙手將錢送上來。那青衫子的倒要接了,那短衫子的一看,只有兩弔錢,便又罵道:「他媽的巴子,兩弔錢叫太爺們吃什麼?告訴你,太爺們是不上白肉館、扁食樓的,一頓飯那一回不花十弔八弔,就這兩弔錢?」說著凸出了眼珠看著。琴言的人,倒也心靈,便又陪笑道:「不要忙,這原是孝敬一位太爺的,還有兩弔,再送出來。」即轉身又拿出兩弔錢,作了一個揖,再三求他們收了。那短衫子的尚作出怒容,那穿青衫子的便提了錢,搭上肩頭,一手拉了那人出來。
素蘭正在窗縫裡偷瞧,已驚獃了,不提防他們出來,急走時,已被那短衫子的看見了,便道:「你這個小雜種,又是誰,往那裡跑,快過來,你爺爺正要找你呢。」素蘭急得沒有命的跑了出來,那人也趕出大門,幸虧素蘭跑的快已回去了。這條衚衕卻是短的,兩家斜對門,都在衚衕口邊。那個人當是跑出衚衕,也不來追趕,便問琴言的人道:「方纔這個小兔子,在那個班子裡,在什麼地方?他見三太爺就跑,三太爺偏要找他。」
琴言的人道:「這是登春班的,名字我倒想不起來,他住得遠,在石頭衚衕呢。」兩人還是胡言亂道,一路歪歪斜斜的去了。裏邊琴言聽得罵他,已經氣得發昏。
你猜着這兩人是誰?無緣無故來閙?原來一個是華府中的車伕,那個青衫子是跟官廚的三小子,魏聘才花了八弔錢買出來的。
這邊陸素蘭跑了回去,嚇得心頭亂跳,兩額飛紅,几乎哭出來了。急到房中坐了,定了定神。好一回心上又惦記着琴官,受了這一場辱罵,不知氣得怎麼樣子。欲要過去看他,恐又遇見那兩個,躊躇了半響,到底放心不下,只得叫人先去看了,沒有人,方纔三步兩步忙忙的過去。到琴言房裡,只見垂着藍紗帳,一片嗚咽之聲。素蘭挑起了帳子,一手拍着琴言道:「起來罷!好事來了,如今且不要氣,有一封信在這裡,給你看看。」琴言迴轉身來,見了素蘭,更覺傷心,便嘆了一口氣,說道:“橫豎我也要死了,活着這麼受罪,不如死了倒乾淨。
蘭哥你是我的大恩人,既和我相好一場,索性作個全始全終的人。我死了,求你轉求度香,把我這屍骨,葬在怡園梅崦的梅樹下,我就作了鬼,也是快活的。再不然把我燒了灰,到那山高水深的地方,順風吹散了,省得留一個苦命的良跡在世間,叫人家想著,恨的恨,疼的疼。蘭哥、蘭哥!你是疼我的,你倒任我死罷,不用勸我。橫豎我才十六歲,已經活得不耐煩了,自小兒生在苦人家,又作了唱戲的,受盡了羞辱。我正不知天要叫我怎樣,要我的命,就快一點兒。又何必這麼糟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