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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的街上喝道之聲,自南而北。原是欽差四更起身,張公送欽差回來進城。忽見這兩三個車上燈籠,兩個國子監,一個濟南府,照着三個主人。七八個家人,攔住轎子稟道:-貴治在禦路開店,店主包攬土娼,訛詐客商。”邯鄲縣是吏員出身,深明下情,明白廉干,一聲叫當槽過來,按的跪下。轎中只說一個打字,衙役按倒在地,扒了褲子,乒乒乓乓二十大板。
轎上說:「本該查拿土娼,根究店主,但黑夜之間,恐怕有失尊客的行李,誤了上京公幹。班上差頭留下兩個。押住當槽的,與老爺叩頭,速送老爺們起身。限今晨早堂,連土娼、店主一齊帶到衙門嚴處。」轎伕喝了一聲,前大後小,一簇長道子,喝着進城去了。
這店中開錢起身,那少年到上房磕了頭。婁樸道:「你也跟的走罷。」紹聞道:「天明了你各自開交。」於是一同出店北行。
那兩個差頭,白白的又發了一注子大財,只以「查無實據」稟報縣公完事。這店小二全不後悔,只笑道:「點兒低,說什麼呢?」
按下這店中常事,不必饒舌。單說婁、譚、盛三人各上了車,八個家人也各上了車。走到「黃粱夢」,家人各看行李,三位上盧生廟看做夢處。
進門處,照壁嵌四塊石板,上寫「蓬萊仙境」四字。中殿是漢鐘離像,頭輓雙髻,長鬚,袒腹,塑的模樣,果有些仙風道骨。再進一層殿,乃是石雕盧生睡像,鼾然入夢,想是正當加官封爵之候,爭乃萬古不會醒的。兩旁堊白牆頭,題句縱橫。
三位正在吟哦,廟祝來請吃茶,三人進了道舍。廟祝奉過香茗,三人吃畢。婁樸見案上筆硯精良,詩興勃發,廟祝送過滑潤彩箋,淋淋漓漓寫將起來:路出叢台曉氣新,道逢莫笑滿征塵。驅車直造神仙府,題壁應多聞達人。爭向仕途覓捷徑,誰從宦海識迷津?灶頭忽見炊煙歇,驚問行裝可是真?
婁樸寫完,笑道:「旅次推敲未穩,懇二位老弟斧正。」
紹聞道:「七步八叉,渾如夙構。」盛希瑗道:「一劑清涼,可稱敏妙。」廟祝道:「聲律素所不諳,只這字寫的龍飛鳳舞,待墨跡稍干,即當敬懸蓬室,俟知音來賞。」婁樸道:「不堪疥壁,俟收貯伏醬,糊罐口罷。」
譚紹聞道:「還有一句話商量,各坐各車,未免征途岑寂,就以今日為始,三人同車,路上便宜說話。」盛希瑗道:「正好,咱就坐婁兄車,把貴紀挪移在咱兩個車上。他們也有他們的話,叫他們也說著,大家省的瞌睡。」婁樸道:「二位賢弟坐我的車,我該坐轅以供執鞭。」譚、盛二人齊聲道:「我二人年紀少幼,理宜前驅。」三人大笑。
辭了廟祝,到了車邊。吩咐明自。各家人換移鋪墊,三人坐了一車,以後便有朋友講習之樂”。紹聞笑道:「世兄詩云『路出叢台曉氣新』,唐人詩句亦云『有客新從趙地回,自言曾上古叢台』。此叢台驛,定然是邯鄲之叢台。此台是古蹟,畢竟還會有遺址,昨日不知道,不曾游得一遊。明日我們回去,我有一句好詩:『有客新從趙地回,自言未上古叢台』。誰敢說我蹈常習故?」婁樸笑道:「我會試回數多了,該云:『有客頻從趙地回,自言疊上古叢台』。誰不說我襲字不襲意呢?」
大家齊笑起來。
盛希瑗道:「畢竟叢台在那裡?」婁樸道:「在邯鄲城東北角上,上邊還有雲台,馬武與光武議事的遺蹟,用磚砌個小檯子。」盛希瑗道:「昨晚住在南關,該去看看。」婁樸道:「今日五更出北關時,卻有個遺蹟,天黑不曾看見。」譚紹聞道:「什麼古蹟?」婁樸道:「學步橋。」盛希瑗道:「是『邯鄲學步,失其故步』麼。」婁樸道:「正是哩。我怕下的車來,到橋上走上幾步,把咱這獨步青雲那一步萬一失了,豈不可惜?」三人又大笑起來。
譚紹聞道:「方纔過的『黃粱夢』,果有其事?」婁樸道:「小說家言,原有此一說。但盧是范陽之盧,這夢在長安地方。俗下扯在這裡,加上些漢鐘離、呂洞賓話頭。要之也不論真與不真,廟修在大路邊上,正可為巧宦以求速仕者,下一劑清涼散也好。」盛希瑗道:「難說道旁古蹟,儘是假的麼?」
婁樸道:“士人俗見多。即如咱前日過黃河到封丘,封丘古蟲牢,人不說韓憑之妻『妾是庶人,不樂宋王』的詩,卻說崑腔戲上黃陵集周愈旅店認子,是封丘縣的一個大典故。且不說戲。
咱前日過衛輝汲縣,那正是魏安厘王墓中掘出『涿塚竹書』的地方。這是埋在地下成千年的,那書上卻有太申殺伊尹的事,此亦不可解者。且如汲縣北比干墓,有武王《銅盤銘》雲『左林右泉,後岡前道,萬世之靈,于焉是寶。』這是偃師邙山下何比干墓中銘,乃漢時大廷尉何比干,卻說是殷比干。此等事存而不論可也。總之,過彰德只說韓魏公的《安陽集》不必說聲伯之洹水瓊瑰;過湯陰只說岳武穆之精忠報國,不必說朱亥之椎晉鄙於湯陰。考往探徂,貴于觀其大,得其正,若求瑣屑之軼事,是徒資談柄學問,不足尚的。更如前日之涉漳河,只說西門豹之沉巫,史起之穿渠,不必更向東北,必望曹孟德之銅雀、冰井,向西北,定求認得高歡天子之大墳。”譚、盛二人,無不後悔這數日不曾同車,把一個高挹群言的老哥先生,白白耽擱了聆教。婁樸道:「我如何當得起!只如過宜溝驛,誰曾謁過端木祠?過麥洺水河,卻不曾到演易台。這是我之大錯處,何尚聆教之有?自此以後,每日同車,萬萬不可錯過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