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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泰安州教場內,有舊時下過的熟店宋魁吾家差得人在那裡等候香客。看見老侯兩個領了許多社友來到,宋魁吾差的人遠遠認得,歡天喜地的,飛跑迎將上來,拉住老侯兩個的頭口,說道:「主人家差俺等了幾日了,只不見來,想是十五日起身呀?路上沒着雨麼?你老人家這向身上安呀?」一直牽了他驢,眾人跟着到了店裡。宋魁吾看見,拿出店家脅肩諂笑的態度迎將出來,說些不由衷的寒溫說話。洗臉吃茶,報名僱驢轎、號佛宣經,先都到天齊廟遊玩參拜,回店吃了晚飯。睡到三更,大家起來梳洗完畢,燒香號佛過了,然後大眾一齊吃飯。老侯兩個看著一行人眾各各的上了山轎,老侯兩人方纔上轎押後。那一路討錢的、撥龜的、舍路燈的,都有燈火,所以沿路如同白晝一般。
素姐生在薛教授深閨之內,嫁在狄門富厚之家,起晚睡早,出入暖轎安車;如今乍跟了這一群坐不得筵席打得柴的婆娘,起了半夜,眼還不曾醒的伶俐,飽飽的吃那一肚割生割硬的大米乾飯、半生半熟的咸麵饃饃、不乾不淨的兀禿素菜,坐著抖成一塊半截沒踏腳的柳木椅子的山轎,抬不到紅門,頭暈的眼花撩亂,噁心嘔吐。起先吐的,不過是那半夜起來吃的那些羹饌佳餚;後來吐的,都是那焦黃的屎水,臭氣熏人。抖的那光頭蓬鬆四垂,吐的那粉面菜葉般青黃二色。
老侯與眾人道:「這是年小的人心不虔誠,奶奶拿着了。」那劉嫂子道:「我前日見他降那漢子,叫他漢子替他牽着驢跑,我就說他不是個良才。果不其然,惹的奶奶計較。咱這們些人只有這一個叫奶奶心裡不受用,咱大家臉上都沒光采。」老侯兩個說:「他既是知不道好歹,惹得奶奶心裡不自在,咱沒的看得上麼?說不的咱大家替他告饒。」那別會裡燒香的人成千成萬,圍的封皮不透,亂說奶奶捆住人了,亂問道:「這是那裡的香頭?為怎麼來,奶奶就下狠的計較呢?」又有的說:「看這位香頭還年小着哩,看身上穿的這們齊整,一定是個大主子。」同會的人答應道:「這是明水狄家媳婦,狄貢生娘子。這旁裡跟着的不是狄相公麼?」轉看的人,你一言,我一語,都亂講說。
素姐焦黃的個臉,搭拉著頭,坐在地上,一來聽人講說得緊,二來下了轎子,坐在地上歇了一會,那頭暈噁心漸漸止了許多。素姐聽不上那扶聲嗓氣,「咄」的一聲,喝道:「一個人暈轎子,噁心頭暈的嘔吐,坐著歇歇,有那些死聲淘氣!甚麼是奶奶捆着我!我抱著你們的孩子撩在井裡了麼?打伙子咒念我!還不散開走哩!我沒那好,撾起土來照着那淡嘴扶養的臉撒倒好來!」一邊站起來道:「我且不坐轎,我待自家走遭子哩。」放開腳就往上走。眾人見他走的有力,同會的人方都上轎行走。
素姐既是步行,狄希陳豈敢坐轎?緊緊跟隨,在旁扶掖。素姐原是狐狸托生,泰山元是他的熟路,故是上那高山,就如履那平地的一般容易;走那周折的山徑,就如走那行慣的熟路一般,不以為苦。把個狄希陳倒累得通身是汗,喘的如使乏的疲牛,漸漸後腳跟不上前腳,只是打軟腿。又虧那劉嫂子道:「狄嫂子,你不害走的慌麼?你合狄相公都坐會子轎,等要頭暈,再下來走不遲。」
果然那兩頂轎歇下,素姐合狄希陳方纔坐上。抬得不上十來步,狄希陳才坐得自在,素姐叫聲「不好」,臉又焦黃,依舊噁心,仍是頭暈。只得又叫人放下了轎,自己步行,狄希陳又只得扶了素姐行走。漸次走到頂上。那管香稅的是歷城縣的縣丞,將逐位的香客單名點進。方到聖母殿前,殿門是封鎖的;因裏邊有施捨的銀錢袍服金銀娃娃之類,所以人是進不去的。要看娘娘金面的人,都墊了甚麼,從殿門格子眼裡往裡觀看。素姐踩着狄希陳的兩個肩膀,狄希陳兩隻手攥着素姐兩隻腳,倒也看得真實,也往殿裏邊舍了些銀子。
燒香已畢,各人又都各處遊觀一會,方纔各人上轎下山。素姐依舊不敢上轎,叫狄希陳攙池,走下山來,走到紅廟。宋魁吾治了盒酒,預先在那裡等候與眾人接頂。這些婦女一齊下了轎子,男女混雜的,把那混帳攢盒,酸薄時酒,登時吃的風捲殘雲,從新坐了轎回店。素姐騎着自己的騾子同行,方纔也許狄希陳隨眾坐轎。到了店家,把這一日本店下頂的香頭,在廠棚裡面,男女各席,滿滿的坐定,擺酒唱戲,公同餞行。當中坐首席的點了一本《荊釵》,找了一出《月下斬貂蟬》,一出《獨行千里》,方各散席回房。
素姐問道:「侯師傅,剛纔唱的是甚麼故事?怎麼錢玉蓮剛從江裡撈得出來,又被關老爺殺了?關老爺殺了他罷,怎麼領了兩個媳婦逃走?想是怕他叫償命麼?」眾人都道:「正是呢。這們個好人,關老爺不保護他,倒把來殺了,可見事不公道哩!」說著,睡了覺,明早吃了飯,收拾起身。宋魁吾送了老侯老張每人一把傘,一把藤篾子扇,一塊醃的死豬子肉,一個十二兩重的小雜銅盆。都收拾了,上頭口回程,還要順路到蒿裡山燒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