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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還坐在房內,只見晁源的瘧疾又大發將來,比嚮日更是利害,依舊見神見鬼。梁生、胡旦又仍舊戴着枷鎖,說他皮箱裡面不見了一根紫金簪,一副映紅寶石網圈。梁生皮箱內不見二丸緬鈴、四大顆胡珠,說都是禦府的東西,押來起取。晁源自問自答的向頭上拔下那支簪來,又掇過一個拜匣開將來,遞出那網圈、緬鈴、胡珠,送在晁夫人手內。晁夫人接過來看,說道:「別的罷了,這兩個金疙搭能值甚麼,也還來要?」正看著,那緬鈴在晁夫人手內旋旋轉將起來,唬得晁夫人往地下一撩,面都變了顏色。晁老叫人拾得起來,包來放在袖內。可煞作怪,這幾件物事沒有一個人曉得的。就是梁生、胡旦也並無在晁書面前提起半個字腳,這不又是韋陀顯聖麼?那日自己掇皮箱、搬銀子,連晁老也都不信。這一番卻是晁老親眼見的。晁夫人又與他再三祝贊,直到次日五更方纔出了一身冷汗,漸漸醒轉,直到晁老學與他這些光景,他方略略有些轉頭,一連又重發了五六場,漸漸減退。
晁老專等兒子好起,方定起身。晁源又將息省得人事,犯命攛掇叫晁老尋分上,自己上本,要辯複原官。晁源要了紙筆,放在枕頭旁邊,要與他父親做本稿,窩別了一日,不曾寫出一個字來,極得那臉一造紅,一造白的;恰好一個丫頭進房來問他吃飯,他卻暴躁起來,說:「文機方纔至了,又被這丫頭攪得回了!」打那丫頭不着,極得只是自己打臉。晁老被兒子這胡說,算計便要當真上起本來要復官職。
曹快手那時保出在外,變產完臓。晁老叫他進衙,商量上本的事。曹銘聽說,驚道:「好老爺!胡做甚的?昨日天大的一件事,虧了福神相救,也不枉了小人這苦肉計,保全老爺回家夠了,還要起這等念頭!若當真上了辯復的本,這遭惹得兩衙門亂參起來,便是漢鐘離的仙丹救不活了!如今趁着小人在家,或是旱路,或是水路,快快收拾起身;只怕小人去後,生出事來,便再沒有人調停了。」一篇話說得那晁老兒削骨淡去,將曹銘的話說與晁源。晁源那裡肯伏?只是說道該做,惟恨他不曾好起,沒人會做本稿,又沒有得力的人京中幹事。若帶了晁住來,也還幹得來,恰好又都不在,悔說:「這是定數了!」這晁夫人道:「若你爺兒兩個肯回去,我們同回更好;若你爺兒兩個還要上本復官,且不回去,我自己先回家去住年把再來。」
晁老只得算計起身。行李重大,又兼晁源尚未起來,要由河路回去。叫人僱了兩隻座船,收拾行李,擇了十一月二十八日起身。那日,曹快手還邀了許些他的狐群狗黨的朋友,扎縛了個綵樓,安了個果盒,拿了雙皂靴,要與晁老脫靴遺愛。那晁老也就腆着臉把兩隻腳伸將出來,憑他們脫將下來,換了新靴,方纔縮進腳去。卻被人編了四句口號:
世情真好笑呵呵!三載臓私十萬多。喜得西台參劾去,臨行也脫一雙靴!
晁夫人先兩日叫晁書拿了十兩銀子,兩匹改機醬色闊綢,二匹白京絹,送與梁生、胡旦做冬衣,叫他等我們起身之日,送到十來裡外,還他的皮箱等物。那片雲、無翳感謝不盡,又到晁夫人生位跟前叩頭作謝。那日晁夫人的船到了張家灣,只見岸上擺了許多盒子,兩個精緻小和尚立在跟前,看見座船到了,叫道:「住了船。」晁夫人看見,心裡明白。晁書也曉得這是梁生胡旦。只是晁老晁源影也不曉得他在香岩寺做了和尚。若早知道,也不知從幾時趕得去了。叫人傳到船上,說是梁生、胡旦二人來送。晁老、晁源吃了一驚。既已來到面前,只得叫他上到船來。晁老父子若有個縫,也羞得鑽進去了。幸得那梁生、胡旦只是叩頭稱謝,「一向取擾,多蒙覆庇」,再不提些別的事情。也請晁夫人相見,也不過是尋常稱謝。
晁源爺子雖是指東話西,蓋抹得甚是可笑,先是一雙眸子毛焉,便令人看不上了。叫人把那些盒子端到船上,兩盒果餡餅,兩盒蒸酥,兩盒薄脆,兩盒骨牌糕,一盒薰豆腐,一盒甜醬瓜茄,一盒五香豆豉,一盒福建梨乾,兩個金華醃腿,四包天津海味。晁老父子也帶著慚愧收了他些。因說投了司禮監金公,受了禮部的度牒,在香岩寺出家。晁老驚道:「香岩寺在通州城外,怎麼通沒個信息,也絶不出來走走?就忘了昔日的情義?」梁胡二人道:「怎敢相忘!時常要進來望望老爺奶奶,只是那地方攔住了不叫進見。」說得那晁源的臉就如猴屁股一般。
留他吃了齋,他也並不說起行李,竟要起身。晁老說道:「前日寄下的行李正苦沒處相尋,如今順帶了回去罷。」叫人將那四隻皮箱,一包裹銀子,依舊還是藍袱裹緊,藍帶井字捆得堅固,又將金簪、網圈、緬鈴、四粒胡珠,用紙包了,俱送將出來。晁夫人也走到面前。梁胡二人見晁老爺子俱在面前,這包銀子好生難處,又不好說夫人已經賠過,又不好收了回來,只得說道:「我們只把皮箱收去;這銀子原是我們留下孝敬老爺與大官人的,我們斷然不肯都將了去。」彼此推讓了許久,晁夫人道:「你既不肯收得,只當是我們的銀子,你拿去,遇有甚麼做好事的所在,或是修橋,或是蓋廟,你替我們用了,就如送了我們的一般。」那梁胡二人方纔都收了回去。晁夫人又叫他把皮箱開鎖查驗,他苦說鑰匙不曾帶來,未曾開得看來。也不曾留他甚麼東西,若是留了他的,還不夠叫韋馱來要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