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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沒良心的寡話,奉承得那典史抓耳撓腮,渾身似撮上了一升虱子的,單要等晁源開口,便也要賣個人情與他。晁源卻再不提起,典史只得自己開言說:「縣裡久缺了正官,凡事廢弛得極了,所以只得自己下下監,查查夜。誰知蹊蹺古怪的事說不盡這許多:適纔到了北城下,一個大鬍子從那姑子庵裡出來。我說,一個尼僧的所在怎有個鬍子出來?叫人拿他過來,他若善善的過來理辨,倒也只怕被他支吾過去了;他卻聽得叫人拿他,放開腿就跑,被人趕上采了一把,將一部落腮鬍都淨淨采將下來。我心裡還怪那皂隷說:‘拿他罷了,怎使把他的須都采將下來?’原來不是真須,是那戲子戴的假髯。摘了他的帽子,那裡有一根頭髮!查審起來,卻是那關帝廟住持的和尚。說那監裡更自稀奇:女監裡面一個囚婦,年紀也還不上二十歲,生的也算標緻,那房裡擺設得就似洞天一般,穿是滿身的綢帛,兩三個丫頭伏事,都不知是怎麼樣進去的。適纔把那些禁子每人打了十五板,把那個囚婦看著上了匣,意思要拶打一頓,明日不好呈堂。」晁大舍故意做驚道:「這只怕是小妾!因有屈官司,問了絞罪,陷在監內,曾着兩個丫頭進去陪伴他。老父母說的一定就是!原要專央老父母凡百仰仗看顧。實告,因連日要備些孝敬之物,備辦未全,所以還不曾敢去奉瀆,容明早奉懇。若適間說的果是小妾,還乞老父母青目!」典史滿口應承,說:「我回去就查。若果是令寵,我自有處。」
典史就要起身,晁源還要奉酒,典史道:「此酒甚美,不覺飲醉了。」晁源道:「承老父母過稱,明早當專奉。老父母當自己開嘗,不要托下人開壞了酒。」典史會了這個意思,作謝去了。果然進的大門,歇住了馬,叫出那巡更的禁子,分付道:「把那個囚婦開了匣,仍放他回房去罷。標緻婦人不禁磕打,一時磕打壞了,上司要人不便。」說了騎着馬,開了西角門進去。
那些衙門人埋怨道:「老爺方纔不該放他,這是一個極好的拿手!那個晁大舍這城裡是第一個有名的刻薄人,他每次是過了河就拆橋的主子!」典史道:「你們放心,我叫他過了河不惟不拆橋,還倒回頭來修橋;我還叫他替你們也搭一座小橋。你老爺沒有這個本事,也敢把那婦人上在匣裡麼?」眾人無言而退,都背地骨骨農農的道:「我這不洗了眼看哩!吃了他幾杯酒,叫他一頓沒下頷的話,哨的把個拿手放了,可惜了這般肥蟲蟻!」又有的說道:「你沒的說!曾見那小鬼也敢在閻王手裡弔謊來!」
誰知到了次日清早,晁大舍恐那典史不放心,起了個絶早,揀了兩個圓混大壇,妝了兩罈絶好的陳酒。昨晚那六十兩銀子,願恐怕他喬腔,就要拿出見物來買告,見他有個體面,不好當面褻瀆。他隨即解開了封,又添上二十兩,每個壇內是四十兩;又想,要奉承人須要叫他內裡喜歡,一個壇內安上了一副五兩重的手鐲,一個壇裡放上每個一錢二分的金戒指十個,使紅絨系成一處;又是兩石稻米,寫了通家治生的禮帖,差了晁住押了酒米;又分外犒從銀十兩,叫晁住當了典史的面前,分犒他衙門一干人眾,眾人都大喜歡。典史自己看了,叫人把酒另倒在別的壇內,底下倒出許多物事。那個四奶奶見了銀子倒還不甚喜歡,見了那副手鐲,十個金戒指,又是那徽州匠人打的,甚是精巧,止不住屁股都要笑的光景,攛掇典史把晁住叫到後邊衙內管待酒飯,足足賞了一兩紋銀,再三說道:「昨日監中實是不曾曉得,所以誤有衝撞。我昨晚回來即刻就叫人放出,仍送進房裡宿歇去了。拜上相公,以後凡百事情就來合我說,我沒有不照管的。」千恩萬謝,打發晁住出來。那些衙門人又都拉了晁住往酒店裡吃酒,也都說已後但有事情,他們都肯出力。
自此以後,典史與晁大舍相處得甚是相知。典史但遇下監,定到珍哥房門口站住,叫他出來,說幾句好話安慰他;又分付別的囚婦,教他們「好生伏事,不許放肆。我因看施氏的分上,所以把你們都也鬆放;若有不小心的,我仍舊要上匣了。」這些囚婦見珍哥如此勢焰,自從他進監以來,那殘茶剩飯,眾婆娘吃個不了,把那幾個黃病老婆吃得一個個肥肥胖胖的。連那四奶奶也常常教人送吃食進去與他。那個提牢的刑房書辦張瑞風見珍哥標緻,每日假獻慇勤,着實有個算計之意;只是耳目眾多,不便下得手。
過了年,天氣漸漸熱了,珍哥住的那一間房雖然收拾乾淨,終是與眾人合在一座房內,又兼臭蟲虼蚤一日多如一日,要在那空地上另蓋一間居住。晁源與典史商量,典史道:「這事不難。」分付:「把禁子叫來。」教他如何如何,怎的怎的。那禁子領會去了。待縣官升了堂,遞了一張呈子,說女監房子將倒,乞批捕衙下監估計修理。典史帶了工房逐一估計,要從新壘牆翻蓋,乘機先與珍哥蓋了間半大大的向陽房子:一整間拆斷了做住屋,半間開了前後門,做過道乘涼。又在那屋後邊蓋了小小的一間廚房,糊了頂格,前後安了精緻明窗;北牆下磨磚合縫,打了個隔牆叨火的暖炕。另換了帳幔鋪陳桌椅器皿之類。恐怕帶了臭蟲過來,那些褪舊的東西都分與眾人。可着屋周圍又壘了一圈牆,獨自成了院落,那伏事丫頭常常的替換,走進走出,通成走自己的場園一般,也絶沒個防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