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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先生也不合他分辯,望着十三妹道:「你未從開口說這句話,心裡也該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給他是何等威權!他自己是何等腳色!況他那裡雄兵十萬,甲士千員,猛將如雲,謀臣似雨。慢說別的,只他那幕中那幾個參謀,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韜路,廣有機謀;就便他帳下那班奔走的健兒,也是一個個有飛空躡壁之能,虎跳龍拿之技。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個來不了了事?單單的要用着我這等一個推不轉搡不動的尹其明?只這些小機關你尚且見不到此,要費無限狐疑,豈不可笑!」
姑娘聽了這話,低頭一想:「這裡頭卻有這麼個理兒。我方纔這一陣閙,敢是閙的有些孟浪。然雖如此,我輸了理可不輸氣,輸了氣也不輸嘴。且翻打他一耙,倒問他!」因問道:「你既不是那紀賊的私人,怎的曉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說個明白!」那先生道:「你且莫問我怎麼曉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說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
這句話,姑娘要簡捷着答應一個字「是」就完了,那不又算輸了氣了嗎?他便把話變了個相兒,倒問着人家說:「是便怎麼樣?」那先生道:「我說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談;既然是他,這段仇你早該去報,直等到今日,卻是可惜報得遲了。我勸你早早的打斷了這個念頭。你若不聽我這良言,只怕你到了那裡,莫講取不得他的首級,就休想動他一根毫毛。這等的路遠山遙,可不白白的吃一場辛苦?」姑娘道:「嗯,那紀賊就被你說的這等利害,想就因你講的他那等威權,那等腳色,覺得我動不得他?」先生道:「非也。以姑娘的這樣志氣,那怕他怎樣的威權,怎樣的腳色?」姑娘又道:「然則便因你說的他那猛將如雲,謀臣似雨,覺得我動不得他?」
先生道:「也不然。以姑娘的本領,又那怕他甚麼猛將,甚麼謀臣?我方纔攔你不必吃這場辛苦,不是說怕你報不了這仇,是說這仇用不着你報,早有一位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蓋世英雄替你報了仇去了。」姑娘道:「夢話!我這段冤仇從來不曾向人提過,就我這師傅面前也是前日才得說起,外人怎的得知?況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這等大事?」尹先生道:「姑娘,你且莫自負不凡,把天下英雄一筆抹倒。要知泰山雖高,更有天山;寰海之外,還有渤海。我若說起這位英雄來,只怕你倒要嚇得把舌頭一伸,頸兒一縮哩!」
姑娘聽了這話,心下暗想道:「不信世間有這等人,我怎的會不曉得?我且聽聽他端的說出個甚麼人來,有甚對證,再合他講。」便道:「我倒要聽聽這位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英雄。」
那先生道:「姑娘,你坐穩着。我說的這位蓋世英雄,便是當今九五之尊飛龍天子。」姑娘聽了,從鼻子裡笑了一聲,說:「豈有此理!尤其夢話!萬歲爺怎的曉得我有這段奇冤,替我一個小小民女報起仇來?」尹先生道:「你要知這話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評書。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演說一番,你聽了才知我說的不是夢話。」姑娘此刻只管心裡不服氣,不知怎的,耳朵裡聽了這一路的話,覺得對胃脘,漸漸臉兒上也就和平起來,口兒裡也就乖滑起來。陪了個笑兒,叫了聲「先生」,說:「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絮煩,詳細說與我們知道。」
列公,你大家卻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說的這段話,認作個掇騙十三妹的文章。這紀獻唐卻實實的是個有來處來的人。只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壞了兒女心腸,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沒去處去。這其中還括包着一個出奇的奇人作出來的一樁出奇的事,並且還不是無根之談。說起來真個抵得一回評話,只是這回評話的彎子可繞遠了些。列公,且莫急急慌慌的要聽那十三妹到底怎的個歸着,待說書的把紀獻唐的始末原由演說出來,那十三妹的根兒、蒂兒、枝兒、葉兒,自然都明白了。
你道這話從何說起?原來書中表的那經略七省掛九頭獅子鐵印禿頭無字大將軍紀獻唐,他也是漢軍人氏。他的太翁紀延壽,內任侍郎,外任巡撫。後來因這紀獻唐的累次軍功,加銜尚書,晉贈太傅,人稱他是紀太傅。這紀太傅生了兩個兒子,長名紀望唐,次名紀獻唐。紀獻唐也生兩個兒子,一名紀成武,一名紀多文。那紀望唐自幼恪遵庭訓,循分守理,奮志讀書。那紀獻唐,當他太夫人生他這晚,忽然當院裡起了一陣狂風,那風颳得走石飛砂,偃草拔木,連門窗戶壁都撼得岌岌的要動。風過處,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見一隻弔睛白額黑虎撲進房來,吃了一驚,恰好這紀獻唐離懷落草。收生婆收裹起來,只聽他哭得聲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
到了五六歲上,識字讀書,聰明出眾,只是生成一個傑驁不馴的性子,頑劣異常。淘氣起來,莫說平人說他勸他不聽,有時父兄的教訓他也不甚在意。年交七歲,紀太傅便送他到學房隨哥哥讀書。那先生是位老儒,見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誦,到十一二歲便把經書唸完,大是穎悟,便叫他隨了哥哥聽著講書。只是他心地雖然靈通,性情卻欠淳靜,才略略有些知覺,便要搬駁先生,那先生往往就被他問得無話可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