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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臉兒狼說著,把騾子加上一鞭子,那騾子便鑿着腦袋使着勁奔上坡去,晃的脖子底下那個鈴鐺稀啷嘩啷山響。不想上了不過一箭多遠,那騾子忽然窩裡發炮的一閃,把那白臉兒狼從騾子上掀將下來。你道這是甚麼原故?這個書雖是小說評話,卻沒有那些說鬼說神沒對證的話。原來那白臉兒狼正走之間,路旁有棵多年的回乾老樹,那老樹上半截剩了一個杈兒活着,下半截都空了,裡頭住了一窩老梟。這老梟,大江以南叫作貓頭鴟,大江以北叫作夜貓子,深山裡面隨處都有。這山裡等閒無人行走,那夜貓子白日裡又不出窩,忽然聽得人聲,只道有人掏他的崽兒來了,便橫衝了出來,一翅膀正搧在那騾子的眼睛上。那騾子護疼,把腦袋一撥甩,就把騎着的人掀了下來,連那脖子底下拴的鈴鐺也甩掉了,落在地下。那騾子見那鈴鐺滿地亂滾,又一眼岔,他便一踅頭,順着黑風崗的山根兒跑了下去。那馱騾又是戀群的,一個一跑,那三個也跟了下來。
那白臉兒狼摔的草帽子也丟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見四頭騾子都跑下去,一咕碌身爬起來,顧不得帽子,撒開腿就趕。這趕腳的營生,本來兩條腿跟着四條腿跑還趕不上,如今要一個人跟着四頭騾子跑,那裡趕得上呢?一路緊趕緊走,慢趕慢行,一直的趕至一座大廟跟前。那廟門前有個飲馬槽,那騾子奔了水去,這才一個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攏住那個騾子罵道:「不填還人的東西,等着今兒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來,口裡嘆道:「怎麼又岔出這件事來!」抬頭一看,只見那廟好一座大廟,只是破敗的不成個模樣。山門上是「能仁古剎」四個大字,還依稀彷彿看得出來。正中山門外面用亂磚砌着,左右兩個角門,盡西頭有個車門,也都關着。那東邊角門牆上卻掛着一個木牌,上寫「本廟安寓過往行客」。隔牆一望,裡面塔影沖霄,松聲滿耳,香煙冷落,殿宇荒涼。廟外有合抱不交的幾株大樹,挨門一棵樹下放著一張桌子,一條板凳。桌上晾着幾碗茶,一個錢笸籮。樹上掛着一口鐘,一個老和尚在那裡坐著賣茶化緣。
公子便問那老和尚道:「這裡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有多遠?」那老和尚說:「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怎的走起這條路來?你們想是從大路來的呀?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自然該從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聽:「這不又繞了遠兒了嗎?」說著,只見那白臉兒狼滿頭大汗的趕了來,公子問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擱了這半天工夫,得甚麼時候才到呢?」
白臉兒狼氣喘吁吁的說:「不值甚麼,咱們再繞上崗上去,一下崗子就快到了。」公子向西一望,見那太陽已經銜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着說道:「你看,這還趕的過這崗子去嗎?」
兩個騾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說:「你們這時候還要過崗子,可是不要命喝粥了?我告訴你們,這山上倆月頭裡出了一個山貓兒,幾天兒的工夫傷了兩三個人了。這往前去也沒飯店人家。依我說,你們今晚且在廟裡住下,明日早起再過崗子去罷。」說著,拿起鐘鎚子來,「噹噹噹」的便把那鐘敲了三下。只見左邊的那座角門嘩拉一響,早走出兩個和尚來:一個是個高身量,生得渾身精瘦,約有三十來歲;一個是個禿子,將就材料當了和尚,也有二十多歲。一齊向公子說:「施主尋宿兒呀?廟裡現成的茶飯,乾淨房子,住一夜,隨心佈施,不爭你的店錢。」公子才點了點頭,還沒說出話來,那白臉兒狼忙着搶過來說:「你別攪局,我們還趕道兒呢!」那兩個和尚發話道:「人家本主兒都答應了,你不答應!就是我們僧家剩個幾百錢香錢,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沒化你的。」
不由分說,就先把那馱行李的騾子拉進門去。傻狗忙攔他說:「你也不打聽打聽,『誰買的胡琴兒——你就拉起來』咧!」白臉兒狼一見,生怕嘈嘈起來倒誤了事,想了想,天也真不早了,就趕到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着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廟裡住下,等明日早走,依就如法泡製,也不怕他飛上天去。便攔傻狗說:「不咱們就住下罷。」他倒先轟着騾子趕進門來。
公子進門一看,原來裡面是三間正殿,東西六間配殿,東北角上一個隨牆門,裏邊一個拐角牆擋住,看不見院落。西南上一個柵欄門,裡面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門窗脫落,滿地鴿翎蝠糞,敗葉枯枝。只有三間西殿還糊着窗紙,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來。公子站在台階上,看著卸行李。兩個和尚也幫着搭那馱子,搭下來往地下一放,覺得斤兩沉重,那瘦的和尚向着那禿子丟了個眼色,道:「你告訴當家的一聲兒,出來招呼客呀!」那禿子會意,應了一聲。
去不多時,只見從那邊隨牆門兒裡走出一個胖大和尚來。那和尚生得濃眉大眼,赤紅臉,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觸觸的鬍子楂兒,脖子上帶著兩三道血口子,看那樣子像是抓傷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着問訊,說道:「施主辛苦了!這裡不潔淨,一位罷咧,請到禪堂裡歇罷。那裡諸事方便,也嚴緊些。」公子一面答禮,回頭看了看,那配殿裡原來是三間通連,南北順山兩條大炕,卻也實在難住,便同了那和尚往東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