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頁
這一段記事大有歷史價值。韓君認定《石頭記》用京語是一大成功,故他也決計用蘇州話作小說。這是有意的主張,有計劃的文學革命。他在例言裡指出造字的必要,說:若不如此,「便不合當時神理」。這真是一針見血的議論。方言的文學所以可貴,正因為方言最能表現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話固然遠勝於古文,但終不如方言的能表現說話的人的神情口氣。古文裡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話裡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話裡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
我們試引本書第二十三回裡衛霞仙對姚奶奶說的一段話做一個例:
耐個家主公末,該應到耐府浪去尋啘。耐啥辰光交代撥倪,故歇到該搭來尋耐家主公?倪堂子裡倒勿曾到耐府浪來請客人,耐倒先到倪堂子裡來尋耐家主公,阿要笑話!倪開堂子做生意,走得進來,總是客人,阿管俚是啥人個家主公!……老實對耐說仔罷:二少爺來裡耐府浪,故末是耐家主公;到仔該搭來,就是倪個客人哉。耐有本事,耐拿家主公看牢仔;為啥放俚到倪堂子裡來白相?來裡該搭堂子裡,耐再要想拉得去,耐去問聲看,上海夷場浪阿有該號規矩?該歇[ 勿要] 說二少爺勿曾來,就來仔,耐阿敢罵俚一聲,打俚一記!耐欺瞞耐家主公,勿關倪事;要欺瞞仔倪個客人,耐當心點!
這種輕靈痛快的口齒,無論翻成哪一種方言,都不能不失掉原來的神氣。這真是方言文學獨有的長處。
但是方言的文學有兩個大困難。第一是有許多字向來不曾寫定,單有口音,沒有文字。第二是懂得的人太少。
關於第一層困難,蘇州話有了幾百年的崑曲說白與吳語彈詞做先鋒,大部分的土語多少總算是有了文字上的傳寫。試舉《金鎖記》的《思飯》一出裡的一段說白:
醜阿呀,我個兒子,弗要說哉。[ 口羅] 裡去借點[亻奢] 得來活活命嘿好[ 口虐] ?
副叫我到[ 口羅] 裡去借介?
醜[ 口五] 介朋友是多個耶。
副我張大官人介朋友是實在多勾,才不拉我頂穿哉。
醜阿呀,介嘿,直腳要餓殺個哉!阿呀,我個天嚇!天嚇!
副來,阿姆,弗要哭。有商量裡哉。到東門外頭三娘姨哚去借點[ 亻奢]來活搭活搭罷。
然而方言是活的語言,是常常變化的;語言變了,傳寫的文字也應該跟着變。即如二百年前崑曲說白裡的代名詞,和現在通用的代名詞已不同了。故三十多年前韓子云作《海上花》時,他不能不大膽地作一番重新寫定蘇州話的大事業。有些音是可以借用現成的字的。有時候,他還有創造新字的必要。他在例言裡說:
蘇州土白彈詞中所載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蓋演義小說不必沾沾于考據也。
這是採用現成的俗字。他又說:
惟有有音而無字者。如說「勿要」二字,蘇人每急呼之,併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當時神理;又無他字可以替代。故將「勿要」二字並寫一格。閲者須知[ 勿要] 字本無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讀也。
讀者請注意:韓子云只造了一個[ 勿要] 字,而孫玉聲先生在去年出版的筆記裡卻說他造了[ 勿要] 、[ 勿曾] 等字。這是什麼緣故呢?這一點可以證明兩件事:
1 方言是時時變遷的。二百年前的蘇州人說:
弗要說哉。那說弗曾?
《金鎖記》
三十多年前的蘇州人說:
故歇[ 勿要] 說二少爺勿曾來。
《海上花》二十三回
孫玉聲看慣了近年新添的「[ 勿曾] 」字,遂以為這也是韓子云的創造了。
《海上奇書》原本可證
2 這一點還可以證明這三十多年中方言文學的進步。當韓子云造「[ 勿要]」字時,他還感覺有說明的必要。近人造「[勿曾] 」字時,便一直造了,連說明都用不着了。這雖是《九尾龜》一類的書的大功勞,然而韓子云的開山大魄力是我們不能忘記的。
我疑心作者以「子云」為字,後又改名「奇」,也許是表示仰慕那喜歡研究方言奇字的揚子云──即《方言》一書的作者漢代人揚雄──罷?
關於方言文學的第二層困難──讀者太少,──我們也可以引證孫先生的筆記:
逮至兩書
《海上花》與《繁華夢》相繼出版,韓書……吳語悉仍其舊,致客省人幾難卒讀,遂令絶好筆墨竟不獲風行于時。而《繁華夢》則年必再版,所銷已不知幾十萬冊。于以慨韓君欲以吳語著書,獨樹一幟,當日實為大誤。蓋吳語限于一隅,非若京語之到處流行,人人暢曉,故不可以與《石頭記》並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