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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話太浮泛了。使人不能相信。所以去年我想做《海上花列傳·序》時,便打定主意另尋別的材料。
我先問陳陶遺先生,托他向松江同鄉中訪問韓子云的歷史。陶遺先生不久就做了江蘇省長;在他往南京就職之前,他來回覆我,說韓子云的事實一時訪不着;但他知道孫玉聲先生
海上漱石生和韓君認識,也許他能供給我一點材料。我正想去訪問孫先生,恰巧他的《退醒廬筆記》出版了。我第一天見了廣告,便去買來看;果然在《筆記》下卷
頁十二尋得「海上花列傳」一條:
雲間①韓子云明經②,別篆太仙,博雅能文,自成一家言,不屑旁人門戶。嘗主《申報》筆政,自署曰「大一山人」,「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辛卯
1891秋應試北闈,余識之於大蔣家衚衕松江會館,一見有若舊識。場後南旋,同乘招商局「海定」輪船。長途無俚,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說稿相示,顏曰《花國春秋》,回目已得二十有四,書則僅成其半。時余撰《海上繁華夢》初集,已成二十一回;舟中乃易稿互讀,喜此二書異途同歸,相顧欣賞不置。惟韓謂《花國春秋》之名不甚愜意,擬改為《海上花》。而余則謂此書通體皆操吳語,恐閲者不甚了了;且吳語中有音無字之字甚多,下筆時殊費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話為佳。乃韓言:「曹雪芹撰《石頭記》皆操京語,我書安見不可以操吳語?」並指書中有音無字之「【勿曾】」、「【勿要】」諸字,謂「雖出自臆造,然當日倉頡造字,度亦以意為之。文人遊戲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別開?」余知其不可諫,斯勿復語。逮至兩書相繼出版,韓書已易名曰《海上花列傳》,而吳語則悉仍其舊,致客省人幾難卒讀,遂令絶好筆墨,竟不獲風行于時。而《繁華夢》則年必再版,所銷已不知幾十萬冊。於是慨韓君之慾以吳語著書,獨樹一幟,當日實為大誤。蓋吳語限于一隅,非若京語之到處流行,人人暢曉,故不可與《石頭記》並論也。
① 雲間──舊江蘇松江府的別稱。
② 明經──清代對貢生的別稱。
我看了這一段,便寫信給孫玉聲先生,請問幾個問題:
一韓子云的「考名」是什麼?
二生卒的年代?
三他的其它事蹟?
孫先生回信說:這幾個問題,他都不能回答;但它答應我托松江的朋友代為調查。
直到今年二月初,孫玉聲先生親自來看我,帶來《小時報》一張,有「松江顛公」寫的一條「懶窩隨筆」,標題為《 之著作者》。據孫先生說,他亦不知這位「松江顛公」是誰;他託了松江金劍華先生去訪問,結果便是這篇長文。孫先生又說:松江雷君曜先生
瑨,從前作報館文字時署名「顛」字,大概這位「顛公」就是他。
顛公說:
……作者自署為「花也憐儂」,因當時風氣未開,小說家身價不如今日之尊貴,故不願使世人知真實姓名,特仿元次山「漫郎聱叟」之例,隨意署一別號。自來小說家固無不如此也。
按作者之真姓名為韓邦慶,字子云,別號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籍隷舊松江府屬之婁縣①。本生父韓宗文,字六一,請咸豐戊午
1858科順天榜舉人,素負文譽,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隨父宦遊京師,資質極聰慧,讀書別有神悟。及長,南旋,應童子試,入婁庠為諸生。越歲,食廩餼,時年二十餘也。履應秋試,不獲售。嘗一試北闈,仍鎩羽而歸。自此遂淡于功名。為人瀟灑絶俗,家境雖寒素,然從不重視「阿堵物」①,彈琴賦詩,怡如也。尤精於奕;與知友楸枰相對,氣宇閒雅;偶下一子,必精警出人意表。至今松人之談善奕者,猶必數作者為能品雲。
① 婁縣──舊縣名,清順治十三年
1656分華亭縣置,與華亭縣同治松江府城內,轄府治西偏。
1912年仍併入華亭縣。
① 阿堵物──指錢。「阿堵」是六朝人的口語,「阿」讀為 ē,相當於現代漢語的「這個」。「阿堵物」就是「這個東西」。源出於《世說新語·規箴》中的一個故事:「王夷甫雅尚玄遠,常妒其婦貪濁,口未嘗言『錢』字。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頤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
作者常年旅居滬瀆,與《申報》主筆錢忻伯、何桂笙諸人暨滬上諸名士互以詩唱酬,亦嘗擔任《申報》撰著;顧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論說外,若瑣碎繁冗之編輯,掉頭不屑也。與某校書②最昵,常日匿居其妝閣中。興之所至,拾殘紙禿筆,一揮萬言。蓋是書即屬稿于此時。初為半月刊,遇朔望發行。每次刊本書一回,餘為短篇小說及燈謎酒令繪體詩文等
適按:此說不很確,說詳後。承印者為點石齋書局,繪圖甚精,字亦工整明朗。按其體裁,殆即現今各小說雜誌之先河。惜彼時小說風氣未盡開,購閲者鮮,又以出版屢屢衍期,尤不為閲者所喜。銷路平平,實由於此。或謂書中純用蘇白,吳儂軟語,他省人未能盡解,以致不為普通閲者所歡迎,此猶非洞見癥結之論也
適按:此指《退醒廬筆記》之說也。
②校書──對妓女的雅稱。也作「女校書」。源出唐人王建《寄蜀中薛濤校書詩》:「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裡閉門居。」薛濤,唐代成都名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