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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說,若使後來該富貴的人都曉得他後來富貴,個個去趨奉他,周濟他,他就預先要驕奢淫慾起來了,那裡還肯警心惕慮,刺股懸樑,造到那富貴的地步?所以造化生人,使乖弄巧的去處都有一片深心,不可草草看過。
如今卻說一個人相法極高,遇著兩個面貌一樣的,一個該貧,一個該富,他卻能分別出來。後來恰好合著他的相法,與前邊敷演的話句句相反,方纔叫做異聞。
弘治年間,廣東廣州南海縣,有個財主姓楊,因他家資有百萬之富,人都稱他為楊百萬。當初原以飄洋起家,後來曉得飄洋是樁險事,就回過頭來,坐在家中,單以放債為事。
只是他放債的規矩有三樁異樣:第一樁,利錢與開當鋪的不同。當鋪裡面當一兩二兩,是三分起息,若當到十兩二十兩,就是二分多些起息了。他翻一個案道:借得少的畢竟是個窮人,那裡納得重利錢起?借得多的定是有家事的人,況且本大利亦大,拿我的本去趁去利來,便多取他些也不為虐。所以他的利錢,論十的是一分,論百的是二分,論千的是三分。
人都說他不是生財,分明是行仁政,所以再沒有一個賴他的。
第二樁,收放都有個日期,不肯零星交兌。每月之中,初一、十五收,初二、十六放。其餘的日子,坐在家中與人打雙陸、下象棋,一些正事也不做。人知道他有一定的規矩,不是日期再不去纏擾他。
第三樁一發古怪,他借銀子與人,也不問你為人信實不信實,也不估你傢俬還得起還不起,只是看人的相貌何如。若是相貌不濟,票上寫得多的,他要改少了;若是相貌生得齊整,票上寫一倍,他還借兩倍與你,一雙眼睛竟是兩塊試金石,人走到他面前,一生為人的好歹,衣祿的厚薄,他都瞭然于胸中。
這個術法別人拿去趁錢,他卻拿來放債,其實放債放得着,一般也是趁錢。當初唐朝李世勣在軍中選將,要相那面貌豐厚、像個有福的人,才教他去出征;那些卑微庸劣的人,一個也不用。人問他甚麼原故?他道薄福之人,豈可以成功名?也就是這個道理。楊百萬隻因有些相法,所以借去的銀子,再沒有一注落空。
那時節南海縣中有個百姓,姓秦名世良,是個儒家之子。
少年也讀書赴考,後來因家事消條,不能餬口,只得廢了舉業,開個極小的鋪子,賣些草紙燈心之類。
常常因手頭乏鈔,要問楊百萬借些本錢,只怕他的眼睛利害,萬一相得不好,當面奚落幾句,豈不被人輕賤?所以只管苦挨。挨到後面,一日窮似一日,有些過不去了,只得思量道:「如今的人,還要拿了銀子去央人相面。我如今又不費一文半分,就是銀子不肯借,也討個終身下落了回來,有甚麼不好?」
就寫個五兩的借票,等到放銀日期走去伺候。
從清晨立到巳牌時分,只見楊百萬走出廳來,前前後後跟了幾十個家人,有持筆硯的,有拿算盤的,有捧天平的,有抬銀子的。楊百萬走到中廳,朝外坐下,就像官府升堂一般,分付一聲收票。
只見有數百人一齊取出票來,挨擠上去,就是府縣裡放告投文,也沒有這等閙熱。秦世良也隨班擁進,把借票塞與家人收去,立在階下,聽候唱名。
只見楊百萬果然逐個喚將上去,從頭至腳相過一番,方纔看票。也有改多為少的,也有改少為多的。那改少為多的,兌完銀子走下來,個個都氣勢昂昂,面上有驕人之色。那改多為少的,銀子便接幾兩下來,看他神情蕭索,氣色闇然,好象秀才考了劣等的一般,個個都低頭掩面而去。
秦世良看見這些光景,有些懊悔起來道:「銀子不過是借貸,終久要還,又不是白送的,為甚麼受人這等怠慢?」欲待不借,怎奈票子又被他收去。
正在疑慮之間,只見並排立着一個借債的人,面貌身材與他一樣,竟像一副印板印下來的。世良道:「他的相貌與我相同,他若先叫上去,但看他的得失,就是我的吉凶了。」不曾想得完,那人已喚上去了。世良定着眼睛看,側着耳朵聽,只見楊百萬將此人相過一番,就查票上的數目,卻是五百兩。
楊百萬笑道:「兄那裡借得五百兩起?」那人道:「不肖雖窮,也還有千金薄產,只因在家坐不過,要借些本錢到江湖上走走,這銀子是有抵頭的,怎見得就還不起?」楊百萬道:「兄不要怪我說,你這個尊相,莫說千金,就是百金也留不祝無論做生意不做生意,將來這些尊產少不得同歸於荊不如請回去坐坐,還落得安逸幾年,省得受那風霜勞碌之苦。」那人道:「不借就是了,何須說得這等盡情!」計了票子,一路唧唧噥噥,罵將出去。
世良道:「兔死狐悲,我的事不消說了。」竟要討出票子,託故回家,不想已被他喚着名字,只得上去討一場沒趣了下來。
誰想楊百萬看到他的相貌,不覺眼笑眉歡,又把他的手掌扯了一捏,就立起身來道:「失敬了。」竟查票子,看到五兩的數目,大笑起來道:「兄這相尊相,將來的家資不在小弟之下,為甚麼只借五兩銀子?」世良道:“老員外又來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