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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中有一個人,手提着一盞小燈籠兒,在那裡走來走去,看見湘子不做聲不做氣,便叫道:「師父,從古來說得好:『朝臣待漏五更寒,鐵甲將軍夜渡關。山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閒。』我們為著這幾分利己,沒奈何早起晏眠,你出家人吃着十方,穿著十方,既不貪圖名利,又沒有榮辱得喪,這般時候正好在梅花帳內,軟草茵中,長伸淌腳,安穩睡一覺,何苦也這般早起來等開門?」湘子未及開言,內中一個人道:「朋友,你那裡曉得這道人的心事?他是沖州撞府,街坊上說真方、賣假藥,慣會油嘴騙錢的花子,假裝這般模樣。據我說起來,他心裡有做不得賊,挖不得壁洞的苦,你這朋友怎麼把那山中的高僧來比他?」又一個道:「獃朋友,道路各別,養家一般,你我為利己,難道這小師父是個神仙?他早起晏眠,不過也只為利己心重,如何說他做不得賊挖不得壁洞?」一個道:「他或者是牢獄中重犯囚徒,爬牆上屋,逃走出來的,裝做這般模樣,恐怕開口露出馬腳來,故此夾着這張嘴。」一個道:「他這般小小年紀,想是不學好,被父母打罵一場,氣苦不過;或者功名上沒緣,羞恥不過;或者是妻子被人搭上了,忿氣不過,沒奈何裝做這忍辱的模樣也不見得。」一個道:「列位老兄,趙錢孫李,各人心裡,何苦說人道人,替人耽憂。《千字文》上說得好:『罔談彼短,靡恃己長。』又有詩云:『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開了門,大家跑之夭夭,沒要緊在這裡討舌頭的便宜。」眾人道:「這位老兄說得極是。」大家拍手拍腳笑了一場。湘子目睜口獃,猶如聾啞的一般,不敢回答一句。
說猶未了,管城的來開了門,各人搶先跑去了,只剩下湘子一個,尋思道:「我如今是巨魚脫網,困鳥離籠,此時不去,更待何時!」他口唱道情,趲行前去。詞名《桂枝香》:
至今日,便離城,訪仙家,做好人。看你為官為宦,圖些甚?辭別了六親,跳出了火坑,把酒色財氣都休論,兩離分。華堂精舍都不愛,我愛臥松陰。
天清月皎,白雲弄巧。脫離了業海波濤,不顧家中老小,把家緣棄了,把家緣棄了。徑往山中學道,日勤勞,但得成功就,飛昇上九霄。
畢竟不知湘子此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棄家緣湘子修行 化美女初試湘子
撇卻家園浪蕩游,常將冷眼看公候。
文章蓋世終歸土,武略超群盡白頭。
冷飯一杯辭野廟,閒愁萬古泣新秋。
身披破衲蒲團坐,得休休處且休休。
話說韓湘子在路行了兩日,少不得譏餐渴飲,夜住曉行,只是不曉得終南山在那州那縣那個地方。原來鐘、呂兩帥已是看見湘子越牆逃出,要到終南山尋他,兩師恐怕他心裡一時翻悔,不能夠登真證果,乃按落雲頭,喚出當坊土地,吩咐道:「吾奉玉帝敕旨,臨凡度化韓湘。那韓湘也肯隨我修行,故棄了家緣,去了眷族,徑來訪尋我們。只怕立志不堅,難成正果,汝可一路上變化多般,試他三番四轉。
他若果有真心學道,不為色慾搖動,利害蠱惑,我便一力度他;他若貪戀懊悔,便降天雷,打下陰山背後,永不超生。」那土地老兒躬身喏道:「謹遵仙師法旨。」兩師吩咐山神土地已畢,依先回終南山去。
土地老兒立起身來,用手一指,化成一所房屋,門前店面三間,一邊擺列着時新果品、鮮臘鷄鵝、海錯山珍、葷素下飯;一邊擺列着麻姑酒、三白酒、真一酒、香雪酒,新醅宿醖,撲鼻撩人。那店櫃中間坐著一個及笄女子,生得不長不短,不瘦不肥,眉橫春柳,眼漾秋波,兩隻手柔纖嫩白,一雙腳巧小尖彎,穿著的雖沒有異錦奇綃,卻也淡妝雅緻,驚心亂目。真是越國西施重生在薴羅村裡,漢朝飛燕再來引射鳥情人。進到裡面,有雕闌畫棟,綺閣疏窗,綉幕朱簾,彩屏花褥,壁上掛幾幅名人詩畫,案上擺幾件古玩珍奇,縱然賽不過王愷、石崇,也不讓陶朱、猗頓。
有一個老頭兒,青巾布袍,傍着一根過頭的拄杖兒,坐在門口曝背。
湘子一路行來,走到他的門首,便向前稽首道:「老公公,小道動問一聲,終南山從那一條路上去?」老頭兒搖頭顫顫的道:「小師父,你問終南山的路作何用?」湘子道:「小道從昌黎縣來,要到那裡去尋兩位師父。」老頭兒搖手道:「去不得,去不得!」湘子道:「怎麼去不得?」老頭兒道:「此去終南山有十萬八千九百八十五里陸路,還有三千里水路不算。一路上,傾岑阻徑、回岩絶谷、石壁千尋、嵯峨磊落、蟠溪萬仞、瀠回澎湃。行者攀緣,牽援繩索。
那山中又有鬼怪魔王,毒蛇猛獸,妖禽惡鳥,闐隘吞嚙。便是神仙過去,也要手軟筋麻,動彈不得。你這個小小的道童兒,不夠他一餐飽,如何去得?」湘子道:「老公公偌大年紀,不說些老實話教道後生家,卻只把這沒正經的話來恐嚇人,難道我就聽你的說話,半途而廢不成?」老頭兒笑道:「小師父說話獃了,我偌大年紀,眼睛裡不知見了多少。耳朵裡也不知聽了多少,豈不曉得終南山這條路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