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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熊經略原以進士起家,後仕至遼東巡按,號令嚴明,軍民畏服。就是一帶屬夷,也無不想望其丰采。每臨一處,事畢,便單身匹馬出來看山川之險阻。就是逼近外地,他也要去,且一些護衛不帶,只馬前著一人手執白牌,上書「巡按熊」三字。那遼東都畏其威,服其膽,到十分恭敬迎接他。把個遼東地方,西起寧遠,東至開原,沒一處不看遍了。後因王巡撫失陷廣寧,兵部本意主戰,恐於己不利,便把經略本按住,只等王化貞本到。兵部也上一本,說熊廷弼按本不救,逃回關中,將放入逃兵功勞擱起。都是一班奸黨無風起浪,不日本下道:「王化貞、熊廷弼俱著拿問。」竟與王化貞同問了罪,坐在監中。可見公道何在?大抵熊經略之死,不在失中屯衛,而在擺儀從出大明門之時,便種下禍根了。再者與兵部王巡撫等爭守戰,已造下一個死局。魏忠賢以熊、楊兩經略為名,殺了楊、左諸人。又想到為他請託的到死了,他失守封疆,又添上個鑽刺的名目,如何還留得他?況他又是楚人,正與楊漣同鄉,更容不得。若只論失守封疆,楊、王都該同斬;若論行賄,楊、熊也難都留。只得把個題目放在閣下,又先激惱了馮銓暗報父仇。旨到閣下,馮銓只得另尋出個枝葉來,說他在監常與犯事的劉中書相與,常將辨揭與他看。捏出這個名色來,說他鑽刺請託,先將劉中書殺了。又捏造幾句讖語道:「他名應妖書。」票旨出來,將他梟首,傳示九邊。命下之日,差官監斬。此時熊經略在監中一些不知。
忽一日清晨,只見一人來監中道:「堂上請熊爺。」熊公覺得古怪,遂從容梳洗,穿了衣服,取出一個辨冤本,隨著那人到大堂上來。只見個主事穿了吉服,坐在旁邊道:「熊老先生!奉旨著送老先生到西市去。」熊公道:「罪人失守封疆,久已應死,何必另尋題目。只是有一本,求大人代罪人上一上,死也瞑目。」
那主事道:「老先生事已至此,上本也沒用了。」熊公道:「今日既無人為我伸冤,後來自有人為我辨明,所恨者如孟明不能復崤函之仇,終被失守之名耳。」
言畢,長嘆數聲,向北拜辭了皇上,又轉身向南拜謝了先人,從容解衣就縛。劊子手綁好,拿過酒飯來,熊公叫拿去,絶不沾唇。兩邊代他插上花,犯由牌上標了斬字,押到西市。旨意一到,炮聲響處,劊子手刀起首落。只見天昏地暗,日色無光,陰風四起,黃霧迷天。見者心傷,行人抱屈。監斬官叫取過桶來,盛了首級,傳示九邊。可憐一個熊經略,當瀋陽陷沒時,挺身往守,親冒矢石,屢建奇勛,躬親土木,築就瀋陽城,反至一身不保,竟死於閹賊之手!後人有詩弔之曰:
冤起東林日,株連盡正人。
禍奇緣極寵,功大不謀身。
骨散要離日,魂隨杜宇春。
有家歸不得,灑淚控楓宸。
這才是:
漢家已見條侯死,宋室誰明武穆冤。
畢竟不知殺了熊芝岡後又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魏忠賢屈殺劉知府 傅應星忿擊張金吾
詩曰:
天乎至此欲如何,匝地彌空盡網羅。
已見讒言誅道濟,還將文字錮東坡。
昏昏白日渾無色,湛湛清泉亦作波。
好趁一桴浮海去,海門東畔有岩阿。
話說魏忠賢用計激惱馮銓,殺了熊經略,有憐他的道:「他有全遼之功,不能保其首領。」也有惜他的道:「只因他恃才傲物,以致遭此奇禍。」又有的道:「一樣失守封疆,何以獨殺他一個?還是借楊副都累他的。」其時就有個劉鐸,現任揚州知府,是個清廉耿介之人,當日曾做過刑部司官的,知道此事的原委。
及今閲朝報,見熊公被害,心中甚是不平,嘆息道:「若論失守封疆,先是楊鎬短謀喪師,後來王化貞失陷廣寧,熊廷弼棄師而逃,死則該三人同死。若論熊廷弼,也還是個有用之人,他有存遼之功,何以獨殺他一個,還要傳首九邊?正是『磽磽者易缺』,日後邊庭有事,誰肯出力?」
於是憤憤不已,遂作詩弔之,自己吟詠了幾遍。
正在書房裡讀詩,忽宅門上傳進帖來道:「有個京裡下來的僧人了明求見。」這僧人頗通文墨,是劉公在京相好的。劉公正要訪京中之事,便叫請到穿堂來會。相見過坐下,了明送了些禮物,劉公收了兩色,留他吃飯。問及京中近日的光景,了明道:“幸喜老爺升出來,如今京中一發不成事體了,只弄得不敢題一個魏字兒。就是各衙門的老爺們,除在魏爺門下的,沒人敢去訪他。其餘的也不敢輕送人一分禮,輕收人一文錢,輕收發一封書子,整日的只有在家靜坐。若有公會酒席,只一兩杯便散,恐酒後不謹,有錯誤處。
連私會都斷絶了。就是同衙門的人,也不敢多說話,惟恐一時觸著忌諱,俱各存神,受無限的拘束。科道衙門都箝口結舌,不敢輕言。「劉公嘆息道:」這還成個世界麼!若我在裏邊,真一日也難過。“吃了飯,送了明出去。
遲了兩三日來辭行,送了他幾十兩程儀、幾色土儀。內中有一柄真金扇子,上寫著一首詩,後書自己名字。那詩不是別的詩,就是前日弔熊經略的那首詩,大意總是悲他的功名不終,為奸臣所害。別後就都兩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