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龍先開口道:「我們這十個弟兄,几乎到閻王殿前、陰司地府走一遭。若不是遇著這仁慈慷慨的林爺爺,如何得有今日?實系再生,好險好幸。」韓回春拍着大腿道:「罷,罷,罷!古人說得好,知過必改。我弟兄們今日在萬死裡逃得性命,重見天日,從此後將分的銀兩,各尋生理,圖一個長進,莫辜負林爺爺一片好心。」李秀睡在床上道:「自古及今,也沒這樣好人。我適纔手腕上被打,血暈在地,實料命歸陰府,那思再活人間。今得性命,重見妻兒一面,實出望外。這思爺大德如天,報答不盡,誰承望又賞這若干銀兩。
自今日為始,各人家裡安立林澹然爺爺一個牌位,上書着姓名,把赤金貼了,每日早晚侍奉拜禱,願他身登佛位,早證菩提。若遇每月朔望、四季節序之辰,各出分子做功德,保他壽年千歲,福享無疆。你眾弟兄們道我這主意如何?」眾人一齊道:「好!受了他莫大之恩,正該如此報答。」眾人吃了些酒飯,各自散了。
這李秀並莊客有了錢鈔,自去尋醫療治,不在話下。
再說林澹然在妙相寺中趕散了盜賊,救了鐘守淨性命,又是隆冬天氣,幸喜防閒得密,內外人等並不知覺。鐘守淨趁林澹然不在時,幾次到他房裡搜檢,並無蹤跡,鐘守淨方纔心裡信林澹然是個好人。自此後,凡寺裡一概錢糧財帛等項,與林澹然互相管轄,有事必先計議,然後施行。不時烹茶獻果,講法談禪,就似嫡親弟兄一般。
寺裡僧眾見他兩個如此,也各心裡喜歡。光陰荏苒,疾似流星,但見爆竹聲中催臘去,梅花香裡送春來。當日是正月十三,上燈之夜,家家懸彩,戶戶張燈。怎見得好燈?古人有一篇詞名《女冠子》,單道這燈的妙處:
帝城三五,燈光花市盈路,天街處處。此時方信,鳳闕都民,奢華豪
富。紗籠才過處,喝道轉身,一壁小來且住。見許多才子艷質,攜手並
肩低語。
東來西往誰家女?買玉梅爭戴,緩步香風度。北觀南顧,
見畫燭影裡,神仙無數。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歸去。這一雙情
眼,怎生禁得,許多胡覷!
貼近妙相寺有一員外,姓周名其德,也是金陵有名富戶。因染了瘋疾,歲底許下本寺伽藍船燈一座,又許下經願數部。疾痊之後,酬還心願,僱匠人造下一隻木船,五彩油漆,外邊俱雕刻小小人物,撐篙架櫓,掌號執旗,吹打樂器,槍刀劍戟悉具。四圍懸掛綵結珠燈,船裡供養伽藍神像,兩邊排列從人。
船燈之前,又結一座鰲山,燈上將絹帛結成多般故事。寺裡寺外都懸燈結綵,鬨動了滿城士女,那一個不來妙相寺裡看船燈,因此上惹出一個妖嬈,適償了前生孽債。說這佳人,住在本寺後門東首小巷裡。丈夫姓沈名全,乃是個舊家子弟。
自小生來好穿好吃,只耽遊玩,懶讀詩書。況自幼嬌養,不會生理,不尷不尬的。有一夥惡少,起他個渾名,叫做「蛇瘟」。街前街後,貼上數十張沒頭榜文,名為「蛇瘟」行狀。
寫道:
雙眼斜驗不亮,兩袖低垂不揚。語言半吞不吐,行步欲前不上。貪
睡假鼾不醒,生理佯推不慣。飲酒鐘兒不放,吃食著兒不讓。凜無粒米
不憂,囊有千文不暢。腹中乾癟不饑,肚裡膨(月亨)不脹。滿身風癢不搔,
遍體醃臢不蕩。巧妻侮弄不親,鄰族情疏不向。憑君炙囗不焦,任你囗
煎不爛。先君克眾不良,生下賢郎不像。編成不字奇文,好做蛇瘟行
狀。
這沈全早年父母雙亡,娶個渾家,也是富戶之女,姓黎,小名賽玉,生得甚是飄逸。嫁與這沈全數年,家業漸漸凋零,奴僕逃散,田產填了債負。止留得一義男小廝,名喚長兒。虧這黎氏十個指頭挑描刺繡,專一替富貴人家做些針指,賺來錢米,養着沈全。
當日沸沸地聞得人說,妙相寺裡船燈鰲山甚是好看。黎賽玉是個少年情性,又值閒月,當下對沈全道:「這妙相寺裡船燈,人人說好。我這裡止隔一兩重牆,甚是近便,遠處的若男若女,兀自來看耍,怎地不去看看來?」沈全道:「你要看,自和長兒同去,我在家裡尋個覺好睡。」黎賽玉見丈夫應允,隨即梳頭插花戴簪,換了衣服,叫長兒執些香燭,步行到這寺裡來遊玩。
進得山門,到了佛殿上,點了香燭,拜了幾拜。次後同長兒到廊下看了船燈,又到山門邊觀看鰲山,在人叢裡捱來捱去。看了半晌,長兒道:「娘,回家去罷。」黎賽玉笑道:「寺雖近便,卻也難得來的。
今既來此遊玩一番,你可引我往禪堂、後殿、兩廊、小殿裡左右看一看去。」長兒引娘回步,同到後殿、禪堂、廚房周圍觀看。忽聽得一夥人道:「東首法堂中,鐘住持在那裡講佛法,我們也去聽一聽,不脫人身。」黎賽玉聞得,也同長兒到東首法堂裡來,聽這鐘住持開講佛法。
兩個立在人叢背後聽了一會。
鐘守淨端坐在壇上,開講那「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義。正講到第六個佛字,道:「善知識,欲解佛字,只不離了這些兒。」把手指着眾人之心。眾人把身一開,鐘守淨猛抬頭,忽見黎賽玉站在人後。
鐘守淨斜眼一睃,見他生得十分標緻,有《臨江仙》詞為證:
寶髻斜飛珠鳳,冰肌薄襯羅裳。風來暗度麝蘭芳。緩移蓮步穩,笑
語玉生香。
微露弓鞋纖小,輕攜彩袖飄揚。天然豐韻勝王嬙。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