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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岑拉著心印進來裡間,見了丹翬、秋痕。這心印不認是誰,卻也曉得是教坊裡的人,便介面道;「真個王母兩個侍兒,被老爺拐來了。」小岑指着上面的聯道:「這痴珠單名瑩,可就姓韋?可就是從前獻那《平倭十策》韋瑩麼?」心印道:「是。」小岑道:「他什麼時候來你這裡住呢?」心印便將痴珠家世,以及遇合蹉跎,自己平素如何相好,此番如何相遇,細說一遍。
小岑、丹翬也都為扼腕嘆惜,只秋痕脈脈不語。小岑又問心印道:「韋老爺怎的今日不在家養病呢?」心印道:「說來也奇,那一日搬進來,遇著老僧,算是他鄉遇故知了。不想次日一早,他到觀音閣燒香,又遇著十五年前受業女弟子,就是大營李鎮軍的夫人,你說奇不奇的?這李夫人卻認真愛敬先生,那日就來這屋子請安,見他行李蕭條,回去便送了許多衣服,以及書籍古玩。第二日,李鎮軍親自過來,要請他搬入行署,他執意不肯。
今日是端陽佳節,一早就打轎過來接去了。回來大約要到二更多天。」丹翬道:「這真叫做人生何處不相逢呢!」秋痕道:「這夫人就也難得。’」四人談了一會,天也不早了,小岑家人及丹翬、秋痕跟人,都已找着,知道水閣上大家都散了,就也各自分路回家了。
單說秋痕這一夕回來,想道;「痴珠淪落天涯,怪可憐的。他弱冠登科,文章經濟,卓絶一時,《平倭十策》雖不見用,也自轟轟烈烈,名聞海內。到如今棲棲此地,真是與我一樣,有話向誰說呢!我這會得個虛名,就有許多人瞧起我來,過了數年,自然要換一番局面,我便是今日的痴珠了。那時候從何處找出一個舊交?咳!這不是我後來比他還不如麼?瞧他那《觀劇》的詩,一腔子不合時宜,受盡俗人白眼,怎的與我梧仙遭遇竟如此相同?他不合時宜,便這般淪落;我不合時宜,更不知要怎樣受人糟蹋哩。
大器晚成,他後來或有出路,我後來還有什麼出路?而且他就沒有出路,那著作堆滿案頭,後來便自有千古,我死了就如飛的煙、化的灰,再沒痕跡了!」因又轉一念道:「咳!我這種作孽的人,還要講什麼死後?這起發獃了!」又想道:「今日席間大家那般光景,真同禽獸,沒有半點羞恥!他們倆和我閙起來,這便是梧仙的死期到了!」這一夜淒楚,比那三月初三晚,更是難受。次日便真病了。正是:
有美一人,獨抱孤憤。
憐我憐卿,飄飄意遠。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兩番訪美疑信相參 一見傾心笑言如舊
話說端陽這日,荷生營中應酬後,劍秋便邀來家裡綠玉山房小伙。兩人暢敘,直至日色西沉,才散開閒步。
荷生見院子裡遍種芭蕉.綠蔭匝地;西北角疊石為山,蒼藤碧蘚,斑駁纏護,沿山凸凹,池水漣漪,繞着一帶短短紅欄,欄畔幾叢鳳仙,百葉重台,映着屋角夕陽,別有一種裊娜之致。劍秋因想起《芳譜》,便說道:「荷生,你的《芳譜》近來又有人出來重翻了!」荷生驚訝道:「這又是何人呢?」劍秋道:「如今城裡來了一個詩妓,你是沒有見過的。又來了一個大名士,賞鑒了他,肯出三千金身價娶他,那秋痕如何趕得上?這《芳譜》卻不是又要重翻麼?」荷生笑道:「果然有這詩妓,有這闊老,我也只得讓他發標。只是太原地方,我也住了半年,還有什麼事不知,你哄誰呢!」劍秋道:「我給你一個憑據吧。」說著,進去半晌,取出一把摺扇,遞給荷生道:「你瞧。」荷生看那扇葉上系畫兩個美人,攜手梧桐樹下,上面題的詩是:
兩美婢停一聚頭,桐前雙影小勾留。
欲平紈扇年年恨,不寫春光轉寫秋。
款書「劍秋學士大人命題,雁門采秋杜夢仙呈草。」笑道:「你這狡獪伎倆,我不知道麼?這個地方果有采秋這樣人,我韓荷生除非沒有耳目罷了,還是我韓荷生的耳目,尚待足下薦賢麼?」劍秋也笑道:「我這會就同你去訪,如有這個人,怎樣呢?」說畢,便吩咐套車。
此時新月初上,一徑向愉園趕來。兩人酒後,何等高興,一路說說笑笑.不覺到了愉園。劍秋便先跳下車,親自打門。約有半個時辰,才聽得裡頭答應道:「姑娘病了,沒有妝梳,這幾月概不見客,請回步吧。」劍秋再要問時,雙扉閉月,寂無人聲。劍秋掃興,只得將車送荷生回營。荷生一路想道:「此地原只秋痕一個,那裡還有什麼詩妓?就如那一天呂仙閣所遇的麗人,可稱絶艷,風塵中斷無此人!劍秋遊戲三昧,弄出什麼詩扇來,想要賺我,獃不獃呢!」荷生從此把尋花問柳的念頭,直行斷絶了。
一日,劍秋便衣相訪,又說起采秋如何高雅,如何見識,如何喜歡名下士。荷生不等說完,冷笑道:「算了!人家說謊,也要像些,似你這樣撒謊,什麼人也賺不過。」這一席話把劍秋氣極起來,說道:「我好端端和你說,你盡說我撒謊,我今日偏要拉你去見了這個人,再說罷。」荷生笑道:「你拉我到那裡,倘他又做了閉門的泄柳,你這冤從何處去訴呢?」劍秋拍掌道:「今日再不能進去,我連『歐』字也不姓了。」荷生看他上了氣,便也似信不信的問道:「你坐車來嗎?」劍秋道:「我今天是搭一個人車來的,回去想坐你的車。」荷生道:「我們騎馬罷。」劍秋道:「好極。」於是荷生也是便衣,借劍秋由營中夾道出來,二人各騎上馬,緩緩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