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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生因要應鴻詞科,不肯同往,經略心頗悵悵。不料回部日更猖獗,經略駐兵太原,一面防邊,一面調度河南軍務,接濟兩湖、兩江、兩廣各道糧餉,控制西南,出入錢谷,日以億萬計。羽書旁午,所有隨帶文武及留營差使各官,雖各有所長,卻無主持全局器量,因想起荷生是江公賞鑒的,必定不差。近知詞科停止,因致書勸駕。
荷生自舊臘入都,迄今已九閲月,潤筆之絹,談墓之金,到手隨盡;正苦囊空,得此機緣,亦自願意,遂定於九月十二日出都。荷生此行,是明經略敦請去的,自然有許多大老官及同年故舊送贐敬、張祖席,自彰義門至聲溝橋,車馬絡繹。那荷生仍是疏疏落落的,帶了老蒼頭賈忠,小童薛青萍,並新收長隨索安、翁慎,一路酬應,到得蘆溝橋,已是未末申初時候。
剛至旅店,適值門口擁擠不開,將車停住。只見對麵店中一小憧伏侍一人上車,衣服雖不十分華美,而英爽之氣見于眉宇,且面熟得很,一時卻想不起那裡見過。正在凝思,謝侍禦及一班同鄉京官,還有春慶部、聯喜部相公們,一齊迎出,便急忙跳下車來。是晚即在行館暢飲通宵。
次日起身,午後長新店打尖。到得房中,見新塗粉壁上有詩一首,款書「九月十二日,韋痴珠出都,計自丙申,宿此十度矣。感懷得句,不計工拙也。」想道:「這韋痴珠不就是十年前上那《平倭十策》這人麼?」因朗誦道:
「殘秋倏欲盡,客子苦行役。行行豈得已,萬感在心曲!浮雲終日閒。倦鳥不得宿。薊門煙樹多,蘆溝水流濁。
迴首望西山,蒼蒼耐寒綠。」
看畢,嘆一口氣,想道:「此詩飄飄欲仙,然抑鬱之意,見於言表。才人不遇,千古如斯!」因觸起昨日所見的人,「不知是否此君?看他意緒雖甚無聊,氣概卻還見兀。我這回出都,好像比他強多,其實淪落天涯,依人作計,正復同病相憐也!」兀坐半晌,只見索安回道:「護送營弁請老爺今日尖後換轎。」荷生想了一回,說道:「坐轎甚好,昨天誤了半站,今日着他們多備兩班夫,趕上正站,汝們遲到都不妨呢。」
看官,你道荷生要趕正站,是何意思?他記起蘆溝橋上車那人.是在花神廟門口注意瞧他的,此刻因人想詩,因詩想人,恨不一下問明。豈知痴珠在都日久,資斧告罄,生平又介介不肯丐人;此番出都,因陝西是舊遊之地,且與兩川田節度公子有同遊草堂之約,決計由晉人秦,由秦人蜀。把箱簏書籍,概托萬庶常收管,自與禿頭帶一付鋪蓋,一領皮袍,自京到陝二十六站,與車伕約定,兼程前進。你道荷生大隊人馬,那裡趕得上他?正是:
大海飄萍,離合無定。
萬裡比鄰,兩心相印。
到底荷生、痴珠蹤跡若何,且所下回分解。
第三回 憶舊人倦訪長安花 開餞筵招游荔香院
話說痴珠單車起行,不日已抵潼關。習鑿齒再到襄陽.薊子訓重來灞水,一路流連風景,追溯年華,忽然而喜,忽然而悲,雖終日兀坐車中,不發一語,其實連篇累牘,也寫不了他胸中情緒,便口占一絶道:
「蒼茫仙掌秋,搖落灞橋柳。
錦瑟借華年,欲語碑在口。」
吟畢,喟然長嘆。
禿頭正在車頭打噸,忽然回頭道:「此去長安,只有十里多路,老爺進城,何處卸車呢?」痴珠想道:「西安盡有故舊,但無故擾人,又何苦呢?」便說道:「咱們進城找店吧。」轉瞬車到東門,剛進瓮城,忽見從城內來了一車,車內坐著一人,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故人,姓王,字漱玉,系長安王太傅長孫,與痴珠同年;這日要往城外探親,適與痴珠相值。兩邊急忙跳下車來,歡然道故。
漱玉因問道:「前月接萬世見信,知吾見有蜀道之遊,不想今日便到,如何走得這般快?但如今那裡卸車呢?」痴珠未答.禿頭在傍道:「老爺要找店哩。」杜玉道:「豈有此理。難道西安許多相好,都不足邀吾兄下榻麼?」痴珠笑道:「不是這般說,小弟急欲人川,擬于此時竟不奉訪,俟回陝時再與故人作十日之歡。」漱玉笑着吩咐跟人道:「你們趕緊飛馬回家伺候。」一面說,一面拂着痴珠的手道:「我們同坐一車,好說話些。你的車叫管家坐著,慢慢的跟來吧。」
原來漱玉家中有一座園亭,是太傅予告後頤養之地,極其曲折,名曰邃園。太傅開府南邊時,痴珠尚幼,最為太傅所器重。後來與漱玉作了同年,值逆倭發難,因上書言事,觸犯忌諱,禍幾不測,賴太傅力為維持,得以無罪。未幾太傅予告,攜人關中,所以園中文酒之會,痴珠無不在座,所有聯額題詠,痴珠手筆極多。
因此一家內外男女,無一人不認得痴珠。先是家丁回家,說「韋老爺來了」。這漱玉太太便分派婢仆,將邃園中碧梧山房七手八腳鋪設起來。
是夜,兩人相敘契闊,對飲談心。傷風澤之在寢微,痛劫灰之難問。痴珠忽慘然吟道:「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我近來絶口不談時事矣!」停了一會,漱玉因問痴珠道:「你記得七年前進京,娟娘送咱們到灞橋行館麼?那一夜你兩人依依情緒,至今如在目前。
你的詩是七絶兩首。」便吟道:
“灞陵驛時客停車,惜別人來徐月華。
濁酒且謀今夕醉,明朝門外即天涯。
玳梁指日香雙棲,此去營巢且覓泥。
絮絮幾多心上語,一聲無賴汝南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