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墳前立着兩塊石碑,一塊上面端正的刻着:「愛夫三郎之墓」六個字。
是圓圓知道吳三桂的死訊了嗎?沒有,但從十幾年前,她年青時心目中的那個英雄的三郎就早已不在了,就早已在她的心目中死去了。
更令人驚奇的是在一旁並列的石碑上卻赫然刻着「愛妾圓圓之墓」。此刻跪在墳前的圓圓深知,自己也早已不是十幾年前的王妃陳圓圓了,而只不過是一山林草姑而矣!她的心,早已隨吳三桂遠去了……
圓圓拖着沉重的病體,勉強從地上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土坡,離開了那兩座整齊的青塚……
就這樣,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
秋深了。
太陽黯淡了。
大自然萎謝了。
在十月的雲霧之下。顏色慢慢的褪了,山頂上已經蓋了初雪,平原上已經罩了濃霧。
……潮濕的樹林緘默無聲,彷彿在哭。樹林深處,一隻孤單的鳥怯生生的叫着,它似乎覺得冬天快來了,輕紗似的霧裡,遠遠傳來羊群的鈴聲,嗚嗚咽咽的,好像從它們心靈深處發出來的……
小小的三聖庵在雲霧的籠罩下,更顯得無依無靠,孤苦伶仃。
在庵內後院的廂房裡,圓圓半躺在床榻上,蓬鬆的蒼發只鬆鬆地輓了一下,從玄色的大引枕上直垂下來。在她身上,蓋着厚厚的棉被,一層又一層,但她仍彷彿不勝其寒似地瑟瑟發抖。
蒼白的面孔雖毫無血色,臉上卻仍帶著幾絲微笑。
在她床前站着兩個道站,一個手端剛剛煎好的藥,另一個靜靜地低頭不語。她們正是隨圓圓一起出家的小英和小倩。
忽然,她忽閃着並不明亮的眼睛,氣息微弱地說:「冷雪,冷霜,來,靠我近點,好說話。」
小英聽著這聲音,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不禁打了個寒顫,連忙湊到圓圓的身邊,溫聲說道:「大師到底怎麼樣?好歹也體恤着點自己,來,先把藥喝了吧。」說著,不知不覺地眼眶發潮。小倩在一旁也默默地垂下眼淚。
「好妹妹,”圓圓拉住小英和小倩的手,眼睛望着窗外的殘陽說道:“大限到了,怕是捱不了幾日了……」
小倩擦了擦眼淚,替她掩了掩被角,道:「別這樣說,您一定會好的,一定不會丟下我們姐妹倆的……」
圓圓嘆息一聲,說:「小英小倩,你們姐妹二人追隨我多年,我自是不勝感激的,只恐今生我不能回報恩德,只等來世……」
話還未說完,小英小倩二人伏在圓圓身上大哭起來。
圓圓強忍着悲痛,聲音微弱:「我的心其實早已死了,如今我空空一軀殼活着又有什麼意義?算起來,我也已六十餘歲的人了,夠了……夠了……」
說著,突然「吭吭”地咳嗽起來,將一口帶著血的痰吐在了嗽盂裡,小英忙收拾着,小倩泣道:“大師……別說了,我姐妹明白您的心意。自從我姐妹隨夫人至今,夫人對我們猶如親生女兒,您對我們姐妹倆的一片深情,我們縱死也不能回報,您又怎說出這等話來,真叫我們如何活于世間……」
血紅的夕陽穿過窗戶,正投射在雪白的牙牆上,把一屋的空氣都染紅了。
在那淡淡的紅光裡又浮現出圓圓那曾經親切、慈藹的面容。
圓圓躺在長生榻上,慢慢地環視四周,她的腦子像巨大的千斤石滾,笨重而吃力地轉動看,非常緩慢,遲鈍,漠然的目光掃過伏在床頭默默無語的小英和小倩,她們紅腫的眼睛也沒引起她的注意。
她的眼光落在牆上:宋人的《風雨夜歸圖》,元代趙孟頫的書法條幅,牆腳下栽着三清花——茉莉、晚香玉和夜來香——這是她最喜歡的花,在紅、黃、藍三色彩盆中栽着,為的是和百花紅綠相調和,這不是她的高雅見解嗎?
……那,那是一幅什麼橫捲?這麼熟!啊!明代趙普的《仙宮圖》!
忽然間,她容顏大改,冰冷,慘白的臉上兩道彎彎的柳眉高高飛揚,無神的眼睛中也亮起兩朵火花。
她掙扎着,想要立起身子來,可是任憑她怎樣的用力,那脆弱的胳膊又怎能支撐深重的身體呢?一旁的小英、小倩連忙扶住了她才使得她免于栽倒在床上。
可是就是這一番掙扎之後,圓圓再也支持不住自己沉重的病體,她慢慢地閉上了雙眼,深深地喘着氣。
好久,好久,圓圓又勉強地睜開了眼睛,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道:「小倩,記得在安阜園中時,有一次我在你的房外聽見你彈的《鳳陽曲》,真好聽……只是……只是我再也不能彈琴了……」
小倩聽她這麼說,心都要碎了,顫抖了嘴唇強忍着悲聲道:「大師……不,娘娘……娘娘言重了……」突然一陣酸楚湧上心頭,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失聲痛哭起來。
圓圓緩慢地伸出手來,撫摸着小倩沾滿淚痕的臉頰,斷斷續續地說:「不要……不要這樣,小倩……小英……我不在以後,把我埋……埋在庵外東邊土坡的墳中……」
兩人聽罷,哭得像淚人似的。
「還有……在我的墳上插……插上一枝桂枝……我,我就心滿意足了……」說罷,圓圓便合上了顫抖的嘴唇。
小倩擦了擦眼淚,轉身取下了在櫥上束之高閣的那「碧月」古琴,拂了拂灰塵,有一根弦從中間斷了,捲曲着。
她一邊接弦,一邊含淚道:「娘娘既喜歡聽小倩的琴聲,小情就給娘娘奏一曲。」
說罷,她調了調弦,輕輕一抹,右手高挑,清冷的琴聲叮叮咚咚地破空而出,卻不是什麼《鳳陽曲》,《夜深沉》,《平沙落雁》,而是十餘年前圓圓最喜歡的那曲《廣寒怨》:
琴聲是那麼的淒清……
弦音是那麼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