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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動腳下的積雪,雪花隨風飄動,使人發癢、刺痛,它們發出含混的嘯聲,被風捲到空中又紛紛揚揚地落下,裂成碎屑灑下來。沒有太陽,沒有咆哮的海浪,沒有拍打堤岸的滔天巨浪。寒冷的北風帶著有刺的矛尖吹來,冷冰冰地、刻毒地、貪婪地,具有破壞性,使人疲軟無力。街道用彎曲的肘部支撐着身子走遠了,它們逃離紛亂的景物,躲開嚴厲的注視。
它們沿著不斷變幻的格子瞞珊而去,從前面繞到教堂後面,砍倒塑像,推平紀念碑,拔出樹木,封住小草,從土地中吸去其芳香氣味。
樹葉變得同水泥一樣幹枯,露水也無法再使它們滋潤起來,月亮再也不會把它的銀光灑上無精打彩的葉片。四季循環即將陷于停頓。樹枯萎了。馬車發出明晰的豎琴似的砰砰響聲在雲母般的車轍中滾動。
陰慘慘的、沒有骨頭的第戎在頂上有積雪的山巒間的空地上沉睡。夜裡沒有人活着或走動,只除了朝南去、朝青玉色的地域移去的不安分的精靈,然而我沒有睡,仍在遊蕩。我是一個遊蕩的鬼魂,一個被這個冷冷的屠宰場嚇壞了的白人。我是誰?我在這兒做什麼?我墮入了刻毒的人性的冷牆中,我是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掙扎、在沉入冰涼的湖水中去,上面壓着一大堆腦殼。
於是我在高緯度的冷地方住下來,白堊的階梯染成了深藍色。黑暗走道里的土地熟悉我的腳步,感覺到上面踩着一隻腳,一隻翅膀在撲動,一陣喘息,一陣顫抖。我聽見學識受到嘲弄,人影在向上攀,編幅口中流出的涎水從空中滴下,落在紙板糊的翅膀上發出叮噹聲。我聽到火車相撞、鏈子嘩啦亂響、車頭軋軋響着噴氣、吸氣,流水。
一切都帶著陳舊的氣味透過清霧向我襲來,還帶著黃色的宿醉、詛咒和磨難。
在第戎下面,在極北地域下很深的冥冥核心中站着埃阿斯,他的雙肩被縛在磨盤上,橄欖葉吱吱作響,沼澤地裡的綠水因為有了哇哇叫的青蛙而充滿生機。
霧和雪、高緯度地區、淵博學識、發藍的咖啡、沒有抹奶油的麵包、扁豆湯、罐頭豬肉煮豆子、放了很久的乳酪、沒有烹熟的食物和糟糕的酒已使這整座感化院裡的人陷入便秘的窘境中。正當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屎時廁所的下水管道又凍住了,大便像螞蟻丘一樣堆積起來,人們只得從那個小檯子上下來,把屎拉在地板上。於是它在地上凍住了,等待融化。到了星期四駝背推着他的小推車來了,用掃帚和一隻盤子樣的東西掀起這一攤攤又冷又硬的大便,然後拖着一條枯萎的腿用車子推走。
走廊裡扔滿了手紙,像捕蠅紙一樣粘在腳下。一俟天氣轉暖這氣味便更濃,在四十英里外的溫徹斯特都聞得到。早上拿着牙刷站在這一堆發酵成熟的大糞前,這股衝天臭氣會使你的腦袋發暈。我們都穿著紅色法蘭絨襯衣站在旁邊,等着輪到自己對著下水孔漱口。
這很像威爾弟一出偉大歌劇中的一段抒情調——有滑車和羅網的砧琴合奏。夜裡迫不急待要上廁所時,我便衝進勒桑塞爾先生的專用衛生間,它就在汽車道邊上。我們的馬桶上常常沾滿了血,他的馬桶也沒有沖洗,不過至少可以坐下來出恭。我把自己的一攤大便留給他,作為一種尊敬的表示。
每天晚上飯快吃完時守夜人便進來同大家一起幹杯,他是整個學校唯一一個我能引為同類的人。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提着一盞燈和一串鑰匙。他整夜巡邏,像一部機器那樣機械。大約到了把很陳的乳酪傳遞給大家的時候,他就會闖進來討一杯酒喝。
他站着伸出手來,頭髮很堅硬,像一頭大獵犬,面頰紅潤,鬍鬚上沾着晶瑩的雪。他咕噥了一句什麼,那位卡西莫多便遞給他酒瓶。他雙腳牢牢地戳在地上,一揚脖子酒便下去了,只是緩緩地一大口便喝完了。我覺得他像是在把紅酒灌下肚去,他的這個動作使我感動得不得了,他几乎是在喝下人類同情心的渣滓,彷彿世界上的愛與憐憫能這樣一口喝乾了事,彷彿日復一日這是唯一能擠壓在一起的東西。
他們已把他弄得連只兔子都不如了,在他們的籌劃中他還抵不上胯青魚用的鹽水呢。他不過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喝完酒後他環顧四周、朝我們微笑時這個世界好像四分五裂了,這是甩過一道深淵的微笑。整個發臭的文明世界像一塊沼澤地一樣處于這個深淵底部,這種猶猶豫豫的微笑像一座海市蜃樓一樣在上面飄忽不定地搖曳。
晚上散步回來時迎接我的仍是這種微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站在門口等老頭兒巡邏回來,當時我有一種健康愉快的感覺,我願意一直等下去。我等了大概半個小時他才打開門,在此期間我安詳、從容地觀察四周,仔細看每一件景物。我看到學校前那棵樹枝像繩子一樣擰在一起的死樹和街對面的房屋,這些房屋在夜晚改變了顏色,現在輪廓更清楚了。
我聽到一列火車隆隆駛過西伯利亞荒原,看到于特里約畫的圍欄、天空、深深的車轍,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兩個情人來,他們走幾碼就要站下擁抱一番。待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他們了,我便傾聽他們的腳步聲,我聽到他們突兀地站下,接着便是緩慢、曲折的漫步。
我能感覺到他們靠在一根圍欄上時兩人身體在下墮,能聽到他們擁抱前肌肉綳緊時鞋子發出的吱吱響聲。他們在鎮上漫遊,穿過彎彎曲曲的街道朝水平如鏡的運河走去,那兒的水黑得像煤塊一樣。這事有點兒蹊蹺,在整個第戎找不出另外兩個像他們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