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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歸線 - 92 / 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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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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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無論何時又一個不朽的人被擺進蠟像館後,內閣部長們總要用濕潤的嘴唇提到所有這些稻草人沒有維榮的,拉伯雷的和蘭波的胸像。總之,家長們和這些襯衣裡塞了東西的蠟像在這莊嚴肅穆的會議上碰到一起了。國家僱了這些蠟像來矯正年輕人的思想,總是這樣矯正,總是用這種美化庭院的方法使思想變得更有吸引力。小孩子們偶爾也上這兒來,人們很快便會把這些小嚮日葵從托兒所裡移植出去裝飾城市的草坪。

有些只是橡皮植物,只消用一件破襯衣就可以很便當地撣去上面的塵土,一到晚上他們便急急忙忙沒命地逃進宿舍裡去了。宿舍!


  

這兒亮着紅燈,鈴像消防隊的警報一樣呼嘯,這兒的樓梯踏板由於人們常一窩蜂湧向教室被踩出了空洞。

還有那些教師,起初幾天我甚至同他們中的幾個人握了手,當然在拱廊下擦身而過時也總少不了碰碰帽子相互致意。可是根本談不到傾心交談,也談不到走到街角那兒一起喝上一杯。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他們有許多人顯得像是嚇破了膽。總之我是屬於另一階層的,他們甚至不願同我這種人分享一隻虱子。

只要一看到他們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所以一看到他們過來我就暗暗詛咒。我常常靠着一恨柱子站在那兒,嘴角上叼着一根菸,帽子扣在眼睛上,待他們走到聽得見的地方我便狠狠啐一口唾沫,再抬起帽子來。我甚至懶得張口同他們打招呼,我只是從牙縫裡迸出一句,「去你媽的,傑克!」說完就拉倒。

在這兒獃了一星期後我就覺得已在這兒獃了一輩子,這就像一場可怕的惡夢,簡直擺脫不了它。想著它我常常會昏睡過去。幾天前我才到了這兒,當時夜幕剛降下,人們在朦朧的燈光下像老鼠一樣匆匆趕回家去,樹木帶著寶石尖般的惡意閃閃發光,我不止一千次地想起了這一切。從火車站到這所學校一路上猶如穿越但澤走廊的一次散步,到處毛茸茸的、有裂縫,令人神經緊張。

這是死人屍骨鋪砌的衚衕,下面埋着衣衫襤樓、歪七扭八、互相摟抱在一起的死人,還有沙丁魚骨製成的脊骨。

學校本身像是矗立在一層薄雪之上,它像一座倒置的山,其山頂直插地球中心,上帝或魔鬼在那兒總穿著一件緊身衣幹活,為那個始終不過是夢中遺精的天堂磨麵粉。如果太陽出來過我也不記得了,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從那邊結了冰的沼澤上吹過來寒冷、油膩的霧,鐵道就是在那兒消失在陰鬱的群山中去。距火車站不遠有一條人工運河,也許它是一條天然河也不得而知,它躲在黃色的天幕下,突起的兩岸邊斜搭着一些小棚屋。我突然悟到周圍還有一座兵營,因為我不時遇到一些來自交趾支那的黃皮膚小個子,這伙扭來扭去、臉色焦黃的小矮個兒身着袋子似的肥大軍衣四處亂瞅,活像放在鉋花中的干骨架。

這地方見鬼的中世紀遺風極難對付、極頑強,它低聲呻吟着來回搖晃,從屋檐下跳出來向你撲來,像被割斷脖子的罪犯那樣從滴水嘴上垂下來。我不斷扭過頭去看身後,一直像一隻挨臟叉子扎的螃蟹那樣走路。所有這些肥胖的小怪物,所有粘在聖米歇爾教堂正面牆上石板狀的雕像都跟在我身後走過彎彎曲曲的小衚衕、拐過街角。聖米歇爾教堂的正面到了夜間便像一本集郵簿一樣打開了,使你面對著印好的紙張上的嚇人景物。

燈熄了,這些景物也從眼前消失,像文字一樣靜寂無聲,這時教堂正面的牆顯得非常莊嚴雄偉。古老、粗糙的正面牆上的每一道縫裡都迴蕩着夜風的沉重呼嘯聲,冰冷、僵硬、呈花邊狀的碎石上灑了一層朦朦朧朧的、苦艾酒般的霧和霜的涎水。


  
教堂聳立的這個地方的一切似乎都前後倒了個兒,教堂本身在幾世紀以來雪的侵蝕下也一定偏離了它的地基。它坐落在埃德加——基內廣場,像一頭死去的騾子那樣迎着風蹲着。風穿過莫奈街呼嘯而來,像胡亂飄揚的白髮。它繞着白色拴馬樁迴旋,這些樁子擋住了公共汽車和二十匹騾子拉的馬車的通道。

有時清晨從這個出口搖搖擺擺出來後我會同勒諾先生不期而遇,他像一個貪吃的修道士一樣把自己裹在修道士的長袍裡,用十六世紀的語言同我攀談。於是我同勒諾先生並排走,這時月亮像被刺破的氣球從油膩膩的天空中躍出,我亦立刻墮入了超然的王國中。勒諾先生講話乾脆利落,像杏子一樣淡而無味,帶著很重的勃蘭登保人的口音。他常常一見到我就滔滔不絶地談起歌德或費希特,深沉、凝重的聲音在廣場上頂風的角落裡發出隆隆的回聲,像去年的雷鳴。

尤卡坦人、桑給巴爾人、火地島人,把我從這張海綠色的豬皮下救出來吧!美國北部堆積在我周圍,冰河時代的狹灣、頂端呈藍色的脊骨、瘋狂的燈光,還有淫蕩的基督教聖歌像雪崩一樣從意大利的埃特納火山延伸到愛琴海。一切都像泡沫一樣凍得硬硬的。思想被禁錮,四周結上了霜。從賣弄小聰明的淒涼的包裹裡傳出被虱子吞食的聖人發出的快窒息的嗓音。

這時我在場,裹在羊毛裡,包在襁褓裡,帶著鐐銬,被人割斷了腳筋,不過我沒有參與此事,我一直白到骨頭裡,不過有一種冷的鹼性成分,有桔黃色指尖的手指。無惡意,對了,不過不愛做學問,沒有天主教徒的柔腸。無惡意而又無情,像在我之前駛出易北河的人一樣。我眺望大海、天空,眺望不可理喻而又相距不遠不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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