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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石頭旁邊一行行讀過去,這一番關於生死和事情發生得很快的空談聽起來像瘋話。據我所看見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除了報紙頭版上登載的那些尋常災禍。過去六個月來鮑裡斯一直過着與世隔絶的生活,躲在一間房租便宜的小屋裡,或許同克朗斯塔特通過心靈感應術保持着聯繫。他講到退卻的防線和撤出的戰區,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好像他正在一條戰壕裡向司令部寫報告。
也許他坐下寫這封信時穿著常禮服,也許他搓了幾回手,以前有顧客上門來租他的公寓時他常常那樣。他又寫道,「我想叫你自殺的原因是……」看到這兒我不禁大笑起來,以前在波勒茲別墅他常把一隻手插進常禮服的後襟裡踱來踱去,要不就是在克朗斯塔特那兒——不拘哪兒,只要有擺下一隻桌子的地方就行——同時滔滔不絶地把這番生與死的廢話說個夠。必須承認我從來沒有聽懂過一個詞,不過這場面倒也熱閙。作為一個非猶太人,我自然對一個人腦袋裏閃過的各種念頭感興趣。
有時他會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那是被腦子裡湧現的潮水般的念頭弄得疲乏了。他的腳剛好碰到書架上,那兒放著柏拉圖和斯賓諾莎的書,他不能理解為什麼這些書對我沒有用。我要承認他把這些書渲染得很有意思,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它們是講什麼的,有時我也會偷偷翻翻其中一卷,看看那些異想天開的思想是不是真是這些人自己的,因為鮑裡斯總說這些觀點是他們的,不過他的話與他們的思想聯繫不大,基本上不沾邊,鮑裡斯有他自己的獨特說法,就是說,當我同他單獨在一起時,不過一聽克朗斯塔特講話我就覺得是鮑裡斯剽竊了他的高見。他倆談論的是一種高等數學,不含一點血肉的東西,鬼魂般荒誕,抽象得可怕。
待他們談到死的事兒時才變得具體一些了。不管怎樣,切肉刀和砍肉斧也得有一個柄。我非常喜歡參加那些討論,生平第
1次覺得死亡很吸引人,我是指所有帶有不流血痛苦的、抽象的死亡。他們不時會因為我還活着恭維我,但是他們的恭維方式令我很窘迫,他們叫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生活在十九世紀並出現返祖現象的遺老、一條浪漫的破布、一個有情感的直立猿人。
鮑裡斯尤其從挖苦我中得到樂趣,他要我活着以便自己能隨心所欲地死去。他看我、揶榆我的樣子…殺的原因是當時我同你非常親近,或許是再也不會有的那麼親近。我怕,我非常怕哪一天你會回來找我、死在我手上,那樣一來一想到你,我就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這是不能忍受的,為此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或許你能想象出他會說這種話!我自己卻不清楚他怎麼看待我,至少我本人顯然純粹只是一個觀念,一個不吃食物生存下來的觀念。鮑裡斯向來不大重視吃飯問題,他企圖用觀念養活我,每一件事情都是觀念,然而,當他打主意要把公寓租出去時卻不忘在衛生間裡放一隻新臉盆。總之,他不想叫我死在他手上。他寫道,「你必須做我的生命,直到最後。
這是你可以接受我對你的看法的唯一辦法。如你所見,因為你同某件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一道捆在我身上了,我想我永遠也擺脫不了你,也不希望這樣做。我死了,但我想要你活得一天比一天更興旺。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向別人談起你時總有點羞愧,這樣熟悉地談論自己總是不容易的。」
也許你會以為他迫不急待地要見我,希望瞭解我正在做什麼。錯了,他在信中連一行也不曾提及具體的或個人的事情,除了這一番有關生死的話,除了這一小段戰壕中寫就的話,這一小股向每個人宣告戰爭仍在繼續的毒氣。有時我自問為什麼被我吸引的人都是精神錯亂的人、神經衰弱的人、神經病患者、精神病患者——尤其是猶太人。一個健康的非猶太人身上準有某種叫猶太人激動的東西,就像他看到發酸的黑麵包一樣。
比如說莫爾多夫,據鮑裡斯和克朗斯塔特說,他自封為上帝了,這條小毒蛇毫無疑問在恨我,可他又離不開我。他定期跑來叫我侮辱一頓,對於他這像吃補藥一樣。起初我對他確實十分寬宏大度,不管怎樣他在付錢叫我聽他說。儘管我從未顯出很同情的樣子,我卻明白涉及到一頓飯和一點兒零花錢時要免開尊口。
過了不久,我發現他竟是這樣一個受虐狂,於是便時時當面嘲弄他。這就像用鞭子抽他,使悲哀和憂傷伴着新迸發的活力一起湧瀉了。也許我們之間一切都會和諧的,若不是他覺得保護塔尼亞是他的職責。塔尼亞是猶太人,這引出一個道德問題。
他要我忠於克勞德,我必須承認對於這個女人我還是一往情深的。
他有時還給我錢,叫我去跟她睡覺,直到他領悟到我只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色鬼為止。
我提到塔尼亞是因為她剛從俄國回來,幾天以前才回來。西爾維斯特仍留在後面去鑽營一份工作,他已完全放棄了文學,又投身于那個新的烏托邦了。塔尼亞要我同她一起回去,最好回到克里米亞,去開始新的生活。那天我們在卡爾的房間裡大喝了一氣酒,商量這件事的可能性。
我想知道到了那兒我做什麼謀生,比方說,能不能幹校對員。塔尼亞說我不必擔心幹什麼,只要我真心願意去他們會替我找到一份工作的。我想顯出熱心的樣子,結果卻顯得悲慼戚的。在俄國,人們可不想看到哭喪的臉,他們要你快活、熱情、輕鬆、樂觀,聽起來那兒同美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