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你若替我擦皮鞋,我還會多給你一點兒。還有,若有一件乾淨的替換襯衣,也把它帶來,行嗎?見鬼,那件活兒都快把我累趴下了,卻連一件乾淨襯衣都掙不來,他們對待我們像對待一群黑鬼一樣。唉,算了,見鬼!
我要去散步……把肚子裡的髒東西衝出來。別忘了,明天!”
同這個叫伊雷娜的闊女人的通信一直持續了六個多月。最近我天天都向卡爾匯報,好叫這場戀愛開始,因為在伊雷娜那方面這件事可以無限期地發展下去。最近幾天來雙方都寫了雪片似的大批信件,我們寄出的最後一封信几乎有四十頁厚,是用三種語言寫的。這最後一封信是一個大雜燴;其中有舊小說的結尾,有報紙星期日增刊上摘抄下來的片言隻字,有重新組織過的給勞娜和塔尼亞的舊信,還有從拉伯雷和彼脫羅尼亞作品中胡亂音譯過來的片斷,總之我們都把自己累壞了。
最後伊雷娜決定要同這個通信人談談了,她終於寫了一封信通知卡爾在她的旅館裡碰頭。卡爾嚇得屁滾尿流,給一個陌生女人寫信是一碼事,去拜訪她、同她做愛卻完全是另一碼事。到赴約前最後一分鐘他仍嚇得發抖,我不由得想自己恐怕不得不代他去了。我們在伊雷娜住的旅館前下了出租車,卡爾抖得很厲害,我只好先扶着他沿這條街走了一會兒。
他已經喝下了兩杯茴香酒,一點兒作用也沒有。一看到旅館他便快垮了,這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有一個又大又空、英國女人可以獃獃地在裡面坐好幾個鐘頭的大廳。為了提防卡爾溜掉,服務員打電話通報他的到來時我一直站在他身邊。伊雷娜在家,正在等他。
他跨進電梯時又絶望地瞥了我最後一眼,當你用繩索勒住狗的脖子時它作出的正是這種無言哀求。穿過旋轉門出來,我想到了范諾登……我回旅館去等電話,卡爾只有一小時時間,他答應在去上班前先告訴我結果如何。我又翻檢了一遍我們寫給她的那些信的複寫件,我試圖想象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可就是想不出。她的信寫得比我們好得多,顯然信是真誠的。
現在他們摟在一起了,不知道卡爾還尿不尿褲子。
電話鈴響了,他的聲音有些古怪,有點兒尖,既像是被嚇壞了,又像是很開心。他讓我代他去辦公室,「給那個狗雜種怎麼說都行!告訴他我快死了……」「喂,卡爾……能告訴我……」「你好!你是亨利·米勒嗎?」是個女人的聲音,是伊雷娜,她在問我好呢。她的聲音在電話上非常悅耳……悅耳。一剎那間我變得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
我想說,「喂,伊雷娜,我認為你很美……我認為你美極了。」我想跟她說一件真實的事情,不管聽起來這有多麼傻,因為我現在聽到她的聲音後知道一切都已經變了。可是不等我鎮定下來卡爾又接過了聽筒,扯着古怪的尖細嗓子說,「她喜歡你,喬。我把你的事全告訴她了……」在辦公室裡我只得替范諾登讀要校對的稿子。
到了休息時間他把我拉到一邊,臉色陰沉沉的,“很難看。
「這麼說這個小滑頭快死了是嗎?喂,這裡面有什麼名堂?」
「我想他是去看那個有錢的女人了。」我平靜地說。
「什麼!你是說他去找她了?」他顯得很激動,「喂,她住在哪裡?叫什麼名字?」我假裝一無所知,他又說,「我說,你是個不錯的人。你為什麼不早點幾告訴我這件風流韻事?」
為了安慰他,我最後答應一從卡爾那兒打聽到細節就全部告訴他,我自己在見到卡爾之前也急不可耐呢。
第
2天中午時分我去敲他的房門,他已起床了,在抹肥皂刮鬍子,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來,甚至看不出他會不會對我說實話。陽光從敞開的窗子裡傾瀉進來,小鳥在吱吱叫,卻不知怎麼搞的,屋子比往常更加顯得光禿禿的、更窮酸。地板上濺滿了肥皂泡沫,架子上掛着那兩條從來不曾換過的臟毛巾。不知怎麼搞了,卡爾也一點兒變化都沒有,真叫我大惑不解。
今天早上整個世界都該發生變化,不論變好變壞總得變,劇烈地變。可是卡爾卻站在那兒往臉上抹肥皂,全然不動聲色。
「坐下……坐在床上,」他說。「你會聽到一切的……不過先等等……等一會兒。」他又開始抹肥皂,接着磨起剃刀來。他還提到水……又沒有熱水了。
「喂,卡爾,我現在很焦急。你如果想折磨我可以過一會兒再折磨,現在告訴我,只告訴我一件事……結果是好是壞?」
他從鏡子前扭過身來,手裡拿着刷子,朝我古怪地笑笑。
「等等!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這就是說你失敗了。」
他終於說話了,字斟句酌地,「不,既沒有失敗,也沒有成功……對了,你在辦公室替我安排好了嗎?是怎樣對他們講的?」
我看出試圖從他口中套出話來是不可能的,待他收拾好了會告訴我的,在此之前卻不會。我又躺下,一言不發,他則繼續刮臉。
突然他沒頭沒腦他說開了
起初有點兒雜亂無章,後來越來越清楚,雄辯、有力。把事情都說出來得費一番周折,不過他似乎打算要把一切都講清楚,彷彿正在把壓在良心上的一個重負卸下。他甚至又令我想起上電梯前他曾那樣瞥了我一眼,他反反覆覆提起這一點,像是要表明一切都包含在這最後一秒鐘裡,像是要表明如果他有力量改變局面,他就絶不會跨出電梯。
卡爾上門時伊雷娜穿著晨衣,梳妝台上擺着一桶香檳,屋裡很暗,她的聲音很好聽。他給我講了屋裡的全部細節,香檳酒、侍者是怎樣把它打開的、酒發出的聲響、她走上前來迎接他時那件晨衣又如何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