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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歸線 - 31 / 103
世界名著類 / 亨利·米勒 / 本書目錄
  

北回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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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亞歷山大三世大橋。大橋附近有一大塊被風吹淨的空地,乾枯的樹木機械地仁立在鐵門內,殘廢軍人院的陰暗氣氛由屋裡逸出,瀰漫到廣場四周黑暗的街道上。這是充滿詩意的陳屍所,他們現在將這位偉大的武士、歐洲最後一位偉人送到想送的地方去了。他在花崗岩床上熟睡,不必再擔心他在墳墓中翻身,門都已閂好,棺材蓋已關嚴。

睡吧,拿破崙!他們需要的並非你的思想,而只是你的屍體呀!


  

塞納河仍在氾濫,渾濁的河面被燈光分割成一條條的。我不明白看到這條黑色的湍急水流時會激起何種情感,不過一種欣喜若狂的心情總是使我不能自持,堅定了我永遠不離開這片土地的眷戀之情。我還記得那天早上經過這兒到美國捷運公司去的路上發生的事,那天我早就估計到不會有我的郵件,沒有支票,也沒有電報,什麼都沒有。一輛從拉斐特藝術館來的馬車轆轆駛過大橋,雨已停了,太陽透過肥皂沫般的雲朵,在發出光澤的屋頂瓦片上投下一道寒冷的紅光。

我回憶起那個車伕如何探出身來眺望帕西路那邊的河面。這是多麼純真、質樸、讚許的一瞥!他彷彿在對自己說,「啊,春天快來了!」誰都知道,每當春天來到巴黎,最卑微的活着的生靈也一定會覺得他正居住在天堂裡。還不止這個——他是以一種親切的目光細看這番景緻的,這是他的巴黎。一個人不一定非得有錢,也不一定非得是一個市民,他同樣會對巴黎產生這種感情。

巴黎充斥着窮人——照我看,他們儘是一夥有史以來最傲慢、最骯髒的乞丐,然而他們擺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架勢,正是這種派頭把巴黎人同其他所有大城市的市民區分開了。

想到紐約,我的感情便全然不同了。在紐約即使一個有錢人也會覺得自己無足輕重,紐約是冷酷、燦爛、邪惡的。建築物高聳入雲,人們的活動都帶一點狂亂的意味,動作的頻率越快,精神也越頽喪。這是一場持續的騷動,不過它本來也可以在試管內醞釀成的。

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誰也無法引導人們發泄精力的方向。它壯觀、怪誕,令人困惑不解,是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不過卻是完全雜亂無章的。

一想到我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一想到惠特曼歌頌過的曼哈頓,我心中便產生一種盲目的狂怒心情。紐約!那些白色的監獄、擠滿蛆的人行道、排隊等候發救濟食品的人們、修築得像宮殿一般的下流去處,那兒有的是猶太人、麻風病人、殺人犯,而最多的是游手好閒的人。到處是千篇一律的面孔、街道、大腿、房屋、摩天大樓、飲食、海報、工作、罪行、愛情……整個城市建築在一個空空如也的坑上,沒有意義,完全沒有意義。還有第4十二大街,人們稱它為世界之巔。

那麼世界之淵又在哪裡?你可以伸出雙手走路,抬頭仰望這些美麗的白色監獄時都快要把脖子扭斷了。他們像發了瘋的鵝一樣往前走,探照燈將星星點點的狂喜灑在他們空虛的臉上。06 愛默生說,「生活也包括人一整天內的所思所想。」如果是這樣,那麼我的生活就只是一截大腸,我不僅整天想著吃的,晚上做夢也夢到吃的。

可是我並不希望回美國去,去受雙份罪,去做單調無味的事情。不,我情願在歐洲做一個窮人。大家都知道,我真夠窮的,只剩下做人所必需的東西了。上個星期我還以為生活問題就要解決了,以為我就要能自己養活自己了。

我湊巧碰到了另一個俄國人,他名叫謝爾蓋,住在敘雷訥,那兒住着一小群流亡者和潦倒的藝術家。俄國革命前謝爾蓋是沙皇禁衛軍中的一名上尉,他穿著襪子量身高足有六英呎三,喝起伏特加像牛飲水一樣。他父親是戰艦「波將金號」上的海軍將領之類的要人。

我同謝爾蓋相遇的情形有些古怪。那天快到中午了我還在「瘋狂的牧羊女」歌舞場一帶嗅來嗅去想找點兒東西吃,也就是在那條一頭裝着鐵門的窄小衚衕後面。我正在舞台入口處閒蕩,希冀同某個女演員不期而遇,這時一部敞開的卡車在人行道上停住了。那個司機正是謝爾蓋,看到我兩手插在兜裡站着,他便問我願不願意幫他卸下車上的鐵桶。


  

聽說我是美國人而且生活無着,他差一點高興得哭起來,看來他一直在到處尋找一個英語教師。我幫他把裝殺蟲劑的桶子滾進去,我盡情看著在舞台兩側到處奔跑的女演員。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怪誕的印象——空曠的房子、女演員像填裝着鋸未的洋娃娃似的在舞台兩廂橫衝直撞、一桶桶殺菌劑、戰艦「波將金號」——而最難忘的是謝爾蓋的溫文爾雅。他是一個大塊頭,十分溫柔,是一個十分地道的男子漢,卻又生了一副女人的柔腸。

在附近的咖啡館裡——「藝術家咖啡館」——他馬上提議為我安排住宿,說他要在走廊地板上鋪一張床墊。作為上課的酬勞,他說叫我每天免費吃一頓飯,一頓豐盛的俄國飯,如果由於什麼原因沒有吃上這頓飯他就給我五法郎。我覺得這主意很妙——妙極了。唯一的一個問題是,我每天如何從敘雷油趕到美國捷運公司去。

謝爾蓋堅持馬上就開始,他給我車費,叫我晚上到敘雷訥來。我帶著背包在吃晚飯前趕到了,目的是給謝爾蓋上一課。已經有些客人到場了,看來他們一貫是一起吃的,大夥兒湊錢。

飯桌旁一共是我們八個,還有三條狗。狗先吃,它們吃的是燕麥片,然後我們才開始。我們也吃燕麥片——作為一種提胃口的佐餐食品。謝爾蓋眨眨眼說,“在我們國家這是喂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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