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現在我們同埃爾莎在一起,今早我們還在床上時,她便在為我們演奏,「這幾天走路要輕一點……」太好了!埃爾莎是女傭,我是客人,而鮑裡斯是大人物。一場新戲要開演了,我這樣寫時不禁自己大笑起來。鮑裡斯這個山貓知道會出什麼事,他對各種事情的嗅覺也很敏鋭。「要輕一些……」鮑裡斯如坐針氈,從現在起他老婆任何時候都有可能露面。
他老婆足足有一百八十磅重,他卻是個小個兒,這樣你就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局面了。晚上在我們回家的路上他對我解釋過,這局面又可悲又可笑,我禁不住不時停下來嘲笑他一番。「你為什麼這樣笑?」他柔聲道,然後又繼續以淒涼的歇斯底里的口吻敘述下去,活像一個可憐虫。突然意識到無論穿上多少件常禮服自己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男子漢,於是他想逃走,想換一個新名字。
鮑裡斯哀聲道,「這個女人可以佔有一切,只要她放過我。」可是首先得把公寓租出去,訂好契約,安排好各種瑣事,這會兒他的常禮服說不定會派上用場呢。她的塊頭兒——這才是真正叫他發愁的!假如回去時我們發現她突然站到了門口,他準會昏過去,他對他老婆就是這麼誠惶誠恐的。
所以我們暫時只得放過埃爾莎,她在這兒只是做早飯、引導客人看房子。
埃爾莎已使我心施搖動,就以她的德國血統和那些悲涼的歌曲。今早我剛剛喝完咖啡從樓梯上下來,低聲哼着「……曾經是多麼美好」。
這首歌是為吃早飯唱的,沒過多久樓上那個英國青年奏起了巴哈的曲子。據埃爾莎說——「他需要一個女人。」埃爾莎也需要點兒什麼,我能覺察到這一點。我對鮑裡斯什麼都沒有講,今早他正刷牙時埃爾莎向我介紹了很多柏林的情況。
那些從屁股後面看起來十分迷人的娘兒們,待她們轉過身來——哇,有梅毒!
我覺得埃爾莎總在如饑似渴地望着我,猶如看著早飯桌上剩下的食物。今天下午我們在工作室裡背對背寫東西,她給遠在意大利的情人寫信。我的打字機出了毛玻鮑裡斯已出發察看一個便宜的房間去了,公寓一租出去他就要搬過去。除了同埃爾莎尋歡作樂之外,我簡直沒有別的事好做。
她想這樣,可我還是為她感到有點遺憾。她給情人的信只寫了一行——我俯身去摟抱她時斜着眼看到了。不過我控制不住自個兒了。那該死的德國音樂,憂鬱而又傷感,打動了我。
後來又是她那明亮的小眼睛,熾熱而又充滿悲哀。
事情完了以後我讓她為我彈個曲子,埃爾莎是位音樂家,儘管她彈的曲子聽起來像是在砸破鍋,像人腦殼在一起磕磕碰碰。
她一邊彈一邊還在哭泣,我並不責怪她。她說,到處都會遇到這種事情,到處都有個男人,事後她就得離開,然後便是墮胎、找個新工作,過後又是另一個男人,誰都根本不管她,只是利用她。說完這些話她便為我彈了舒曼的曲子。舒曼,這個愛哭鼻子、多愁善感的德國王八蛋!不知怎麼搞的,我很為埃爾莎難過,可又認為這事與我根本無關。
像她這樣一個會彈琴的女人早該懂得這種事情,不要叫碰巧遇上的任何一個長着很大鷄巴的傢伙把她輕易騙到手。舒曼的曲子使我神不守舍,埃爾莎仍在抽噎,而我早已想別的去了。我在想塔尼亞,想她怎樣彈奏慢板。我在想許多許多早已逝去、早已遺忘的往事,想在格陵波因特度過的那個下午。
當時德國人正大舉進犯比利時,我們損失的錢還不多,也就不大介意德國對一個中立國的入侵。那時我們仍很天真爛漫,樂意聽詩人們朗誦詩,在昏暗中坐在桌子四周大肆談論死去的亡靈。那一回,整個下午和晚上四周都迴蕩着德國音樂,附近都是德國人,甚至比德國本上的德國人還多。我們是聽舒曼和雨果·沃爾夫的樂曲、吃泡白菜、土豆湯糰、喝庫莫爾酒成長起來的。
臨近傍晚時分,我們圍坐在一張大桌子旁,放下了窗帘,有一個傻呼呼的小妞兒在大談耶穌基督。我們在桌下相互牽着手,坐在我旁邊的女人把兩根手指伸進了我的褲襠。後來我們在地板上躺下,就在鋼琴後面,有人在唱一支淒涼的歌,空氣令人窒息,女人口中有一股酒氣。鋼琴踏板在僵硬地、機械地上下移動,這是一種瘋狂的、徒勞無功的運動,像花了二十六年時間堆起來的一堆大糞,不過卻是準時完工的。
我把她拽到我身上,音樂仍往我耳朵裡灌。屋裡一片漆黑,庫莫爾酒灑在地毯上,把地毯弄得粘呼呼的。突然黎明彷彿就要來臨,天上像是有水在冰上流動,而上升的霧氣又使冰呈青色,冰河沉入一片翠綠色之中,小羚羊、大羚羊、金槍魚和海象在天邊徘徊遊蕩,而獅魚一躍躍出了北極圈……埃爾莎坐在我腿上,她的眼睛像兩個小小的肚臍眼兒。我看看她的大嘴巴濕漉漉的,光閃閃的,便親了起來。
於是她又哼起……:‘這曾經是多麼美好……”啊,埃爾莎,你還不知道這對我意味着什麼,你的來自薩金根的小號手。德國歌詠團體,施瓦本廳、體操協會,……向左轉,向右轉……然後用繩子頭抽在屁股上。
唉,這些德國人!他們像一部公共汽車似的把你們全載走,使你們消化不良。一夜之間一個人不可能遍訪陳屍所、療養院、動物園、十二宮、哲學之困境、認識論之洞穴、弗洛伊德和司大克的奧秘……騎在一匹孩子們玩的旋轉木馬上,一個人哪兒也去不了,而同德國人在一起你便可以在一夜之間從織女星來到維加面前,而離去時仍同帕西發爾一樣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