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特,」他聲音低沉地問,「如果你還願意……」
他要說什麼?……別人已猜到他突然作出了某個几乎還不敢明確表達的重大決定,和他平日的決定一樣突如其來,……
「如果你還願意的話!……今年漁業收入不錯,我手上有一點錢……」
如果她還願意的話!……他問她什麼?她聽清楚了嗎?她在這件她自信聽懂了的無法估量的大事面前驚獃了。
那伊芙娜老奶奶也在自己的角落裡豎起了耳朵,意識到幸福來臨了……
「我們可以結婚,歌特小姐,如果你還願意的話……」
然後,他等着她回答……而回答遲遲不來,……誰會阻止她說出這個「願意」呢?……他驚訝和害怕起來,這一點她也看得很清楚。她兩手支在桌上,一張臉變得煞白,眼前模糊一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是一個快要死去的絶色美人……
「哎,歌特,回答呀!」老祖母站起身朝他們走去,「你瞧,這對她太突然了,揚恩先生,你別見怪;她想一想,馬上就會回答的……請坐,揚恩先生,和我們一起喝一杯蘋果酒吧……」
但是不,歌特,她沒法回答,在這種精神恍惚的狀態中,她一個字也想不出……這麼說他真是個好人,真的有良心。她又重新找到了他,她真正的揚恩,不管他怎樣冷酷,不管他如何無禮地拒絶過她,不管這一切,她心裡仍一直那麼看待的揚恩。他鄙視了她那麼長的時間,而今天,她已經貧窮了的今天,卻又接受了她;肯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着她往後會知道的某些原因,此刻她一點也不想要求他解釋,也不想責備他使自己痛苦了兩年……再說,所有這一切,她全忘得那麼幹淨,剎那間,這一切都被吹過她生命的那股快樂的旋風捲到那麼遙遠!……她始終沉默着,只是用她水汪汪的眼睛深深地注視着他,向他傾訴着自己對他的愛慕,同時一陣急驟的淚雨順着她的兩腮流了下來……
「好啦,上帝降福於你們!孩子們,」莫昂奶奶說,「我呢,我也應當好好感謝上帝,因為我很高興能活到這麼老,好在入土以前看見這樁喜事。」
他們一直面對面站在那兒,手握著手,說不出一句話,他們找不到任何足夠溫柔的言詞、任何具有必要涵義的語句、任何他們覺得值得用來打破這美妙的靜默的東西。
「至少,你們接個吻吧,孩子們……他們居然什麼話也不說!……啊,上帝,我這兩個孩子多麼古怪呀!……得啦,歌特,跟他說幾句話吧,我的女兒……在我年輕的時候,我記得許婚的時候都要接吻的……」
揚恩似乎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崇敬,在俯身抱吻歌特之前,先摘下了帽子,——他感到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真正的一吻。
她也吻了他,傾心相與地將自己鮮嫩的、還不善於作這樣細膩的愛撫的嘴唇,貼在她未婚夫的被大海鍍上金黃色的面頰上。在牆壁的石縫裡,蟋蟀為他們唱起了幸福的歌,這一次,湊巧這歌聲來得正是時候。那可憐的西爾維斯特的小小的肖像,也像在黑色珠圈中向他們微笑着。在這死氣沉沉的茅屋裡,突然一切都顯得活躍起來,恢復了青春。
靜寂中充滿了奇異的樂聲;甚至從天窗透入的冬季蒼白的暮色,也變成一種迷人的美麗亮光……
「怎麼,還要等揚恩從冰島回來才結婚嗎,我的好孩子?」
歌特低下了頭。冰島,萊奧波丁娜號,——真的,她已忘了矗立在生活道路上的這些驚恐。從冰島回來的時候!……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度過的整個夏季,是何等的漫長啊!而揚恩,同樣也變得急不可待,他用腳尖很快地輕輕敲着地面,心裡很快地計算着,看看能不能趕在出海前辦好婚事:多少天辦齊證件,多少天在教堂公佈結婚告示;是的,這就得拖到本月二十號或二十五號才能舉行婚禮了,如果沒有任何障礙,婚後還可以在一起整整獃上一星期。
「我首先得回去通知我的父親,」他急匆匆地說,好像他們生活中的每一分鐘現在都變得需要精打細算、格外珍惜……
第
4部
一
戀人們都喜歡在夜幕降臨時肩並肩地坐在門前的長凳上。
揚恩和歌特也是如此。每天傍晚,他倆便在莫昂家茅屋的門口,坐在那古老的花崗岩凳上談戀愛。
別人談戀愛有春天,有樹下的濃蔭、溫暖的黃昏、盛開的薔薇。他們卻只有遍地是石塊和荊豆的濱海地帶二月的暮色。他們的頭頂和四周沒有一點青蔥蒼翠的枝葉,而只有遼闊無邊的天空,上面緩緩地滑過幾團飄忽的浮雲。他們的花兒,則是漁夫們從沙灘走上來時,用漁網帶到小徑上的一些棕色的海藻。
在這受海洋水流影響、因而氣候溫和的地區,冬季是不十分嚴酷的;儘管如此,黃昏時分仍常有冰涼的水氣和看不見的細雨落在他們肩頭。
然而他們還是在那兒獃着,覺得這地方很愜意。這條石凳已經不止一百年了,談戀愛的事它已見過很多,對他倆的愛情也就不覺驚奇;它聽過不知多少溫柔的言詞,千篇一律、一代又一代地從年輕人口中吐出;它也見慣了這些戀人後來變成跌跌撞撞的老頭和顫顫巍巍的老太婆,又回來坐在原處——不過這時是在白天,為了來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為了在他們所能享受的最後的陽光下暖暖身體……
伊芙娜祖母不時把頭探出門外瞧瞧。她並不是對他們在一起有什麼不放心,而僅僅是出於關切,是因為喜歡看見他們,也因為想勸他們回屋裡去。她說:
「你們會着涼的,孩子們,這樣要得病的哩。天哪,天哪,這麼晚還獃在外面,我問問你們,這能算是懂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