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恩知道這不是真的,她是個從來不喝酒的可敬的老太太。
「你們不害臊嗎?」他非常生氣,便以威嚴的聲音和語氣對頑童們說。
在高大的揚恩面前,小傢伙們羞慚而尷尬,全都一溜煙逃掉了。
歌特這時正好帶著晚間要干的活計從班保爾回來。遠遠看見這個情況,認出她的老奶奶在人群裡,她吃了一驚,趕緊跑過來看個究竟,看她于了些什麼,人家又把她怎樣了,——看見被弄死的那只貓,她便全明白了。
她向揚恩抬起她坦率的眼睛,他沒有把自己的眼睛移開;這次他們不想互相逃避了,只是兩個人都變得滿臉通紅,他的血也和她一樣快地湧上了雙頰,他們彼此瞧著,因為挨得這樣近而有點慌亂,但是沒有憎恨,倒几乎是帶點溫情,他們在憐憫和保護弱者的共同思想中聯合起來了。
學校裡的孩子們早就討厭這只可憐的貓,因為它有一張黑色的面孔,一副魔鬼的神情;其實這是一隻很好的描,你從近處瞧它時,相反會發現它的表情寧靜而溫柔。他們用石頭砸死了它,砸得眼珠都弔在外面了。那可憐的老婦人,一直前南地說著威脅的話,她像提一隻兔于似地提着死貓的尾巴,情緒激動地、搖搖晃晃地走回家去。
「啊!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要是他還在世,他們決不敢這麼對待我!……」
一種眼淚似的東西湧出來,在她的皺紋中流淌,她青筋暴露的手顫抖着。
歌特為她戴正頭巾,用孫女兒的溫存言語努力安慰她。揚恩很氣憤:這些孩子怎麼會這麼惡毒!對一個可憐的老太太竟作出這樣的事!他也几乎要流出眼淚了。——不用說,這並不是為了那只貓,像他這樣粗魯的年輕漢子,即使喜歡逗動物玩耍,也決不至于為它們傷心;但是他跟在這提着貓尾巴的、又像回到了童年的老祖母后面走時,他的心都撕裂了。他想起西爾維斯特,他過去是那麼愛她,如果他事先聽說她會落到這種下場,這樣貧窮和受捉弄,真不知會怎樣悲痛。
歌特似乎覺得自己應當對老祖母的儀表負責,便解釋道:
「這是因為她跌跤了,才弄得這麼臟,」她低聲說,「她的衣服已經不新了,這不假,因為我們不是有錢人,揚恩先生;但是昨天我還給她縫補過,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時候,她確實還是乾淨整齊的。」
他久久地凝視着她,可能任何巧妙的言詞、責備和眼淚都不及這番簡短質樸的解釋更使他受感動。他們繼續並排走着,向莫昂家的茅屋走去。——要說漂亮,她一直是個惹眼的人物,這他知道得很清楚,但他覺得,自她貧窮和服喪以後,變得更加美了。她的神情變得更為嚴肅,她那麻灰色的眸子有一種更加持重的表情,儘管如此,卻似乎把你看得更加深透,一直深入到你的靈魂。
她的身材已完全發育成熟。不久她就滿二十三歲了,她正處在美貌的極盛時期。
而且,她現在是漁家女的裝束,她的黑衣裙沒有任何裝飾,頭巾也極為普通;她那小姐風度,現在再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了;這已是一種隱藏在她身上的、無意識的東西,人們再不能對此有所責難;可能這僅僅是由於往日的習慣,她的上衣比別人的稍稍合身一點,更好地勾勒出了她豐滿的胸脯和雙肩的輪廓……但是不,還不如說這東西就藏在她平靜的聲音和眼神裡。
十七
他決定伴送她們,——當然,一直把她們送到家。
他們三個人一路走着,像是給這只貓送葬。看見他們這樣列隊而過,似乎顯得有些滑稽,不少人已經在門口微笑了。伊芙娜老奶奶提着貓走在中間;滿臉通紅,侷促不安的歌特在她右邊;大個子揚恩在左邊,他昂着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這時候,那可憐的老奶奶在路上差不多很快就平靜下來了;她自己又把頭巾理理好,不再說什麼,卻開始用她重又變得明亮的眼睛左右瞟着,來回觀察這兩個人。
歌特也不再說話,惟恐揚恩得到告辭的機會,她真願意留在他溫和的視線之下,閉着眼睛,不再看任何東西地走着,就這樣在她的夢境中挨着他久久地走着,而不要這麼快地到達那空虛而陰暗的茅屋,在那兒,所有這一切就全消逝了。
到了門口,在那躊躇不定的一剎那,似乎心臟都停止了跳動。老奶奶頭也不回地進去了;接着是猶猶豫豫的歌特,最後,揚恩也進去了……
他生平第
1次走進她們的家;很可能,沒有目的;他會有什麼願望呢!……跨過門檻的時候,他碰着了帽子,接着,他一眼看見了西爾維斯特那幅嵌在黑珠子串成的花圈裡的肖像,他像走近一個墳墓似地朝它慢慢走去。
歌特一直站着,手支在桌子上。此刻他在環視周圍的一切,她也隨着他對她們的貧窮進行這種默默的檢閲。這兩個舉目無親的女人合住的住所,儘管表面上還算整齊、體面,實際上是非常窮的。看見她落到這樣貧困的境地,住在這粗糙的花崗石壁間和茅草屋頂下,他可能至少對她產生了一點善意的同情吧。
除了那張小姐用的漂亮的白色床鋪,已經不再有往日富貴的痕跡了,揚恩的眼睛不知不覺轉到了那張床鋪上……
他什麼話也沒說……為什麼他還不走呢?……那老祖母在清醒的時刻依然那麼精細,便裝出對他毫不注意的樣子。於是他倆面對面站着,沉默而且惶惑不安,終於像是要提出什麼重大問題似地互相凝視着。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每過一秒鐘,他們之間的靜寂似乎更加凝固。而他們好像在莊重地等待某件姍姍來遲的非同小可的事,彼此愈來愈深地注視着。
……